感觉不可思议,爱我的人因这座城市的天气对我感到抱歉。
来南昌一个月,有半个月在下雨,另外半个月都是烈日炎炎,今天更是达到了三十八摄氏度的高温。
早上还没睁眼,就听到楼下有大喇叭在喊:请大家到万水千山配合做核酸检测。仿佛一点也没有受到这热浪的影响。我忘了那是个喇叭,听起来真情实感,但却并没有人在喊。
阿川告诉我,几个月前实行封控的时候,用的还是这段录音。南方人讲话,即便口齿再伶俐,语气再如何抑扬顿挫,但好像因为口音的缘故,最终保留了像是南方特有的阴阳怪气,听起来倒像是在唱卖什么东西。喇叭声里提到的那个"万水千山",仿佛是个十分了不得的地方,人见人爱,要去就赶早,可别误了时机。
我从云南来,经历过最严格的防疫政策,也不过是出入腾冲需要48小时核酸证明,因为是边境城市,离瑞丽又近一些。此外再也没有了,在昆明甚至没有做过一次核酸,疫苗至今都没打过。
我到南昌的第一天,正巧就遇上戒严解除了,三天两检也取消了。即便从外地来也不用再居家隔离,也没人打电话来通知我进行报备。于是就这样平静过了一个多月,前一天还在中山路游荡,打麻将打到两点多,第二天醒来就看到政府发布,说是中山路发现了三例确诊,全城又再次进入戒严状态,请所有人配合筛查,按时按点完成一次核酸检测。
就好像是在说这个地方闹鬼了,不知道你们当中有谁被附身——但我们相信肯定是有的,所以请大家务必全力配合,把这个人找出来,这样才能保护我们的城市不受侵害。
这个说法一点都不算夸张,因为我走在大街上,真的到处听见有人诅咒感染者,认为自己眼前的种种不便,都是他们祸害的好事。
中国防疫两年,老百姓这个莫名其妙、如同条件反射般的毛病还是一成不变,目前的生活已经够恼火了,还要咒一下感染者去死,仿佛这样出一口恶气,就能消灾降福。人竟然能恨一个陌生的、毫不相干的人恨成这样,那样咬牙切齿的语气像是恨不得人家一死了事,不要再去祸害别人,而这里的“别人”指的当然是发起诅咒的人自己,毕竟他可不会去管其他不相干的人的死活。
我们是早晨八九点钟去做的核酸检测,日头已经高得吓人,走在路上直冒汗。终于想起,这里相比云南更靠近东边,也就是说日出更早。现在又是夏天,五点多就天亮了,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的。阿川说,你以为是早晨,但太阳已经出来将近四个小时了,当然晒。
路过那个天天施工的地方,四五台起重机已经开始运作,离得近了就听到因震动而发出的轰隆声。空地上竖着一块牌子,写着“婚姻登记”,眼前却是一片围栏包围的废墟。
不知道什么缘故,阿川过敏了,路上一直打喷嚏,鼻子发痒。他估摸着应该是好久没有经历这样的天气了,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身体适应不了。一个多月了,爱我的人和我见面聊起云南、聊起昆明或腾冲,又或者我的家乡,最终回到现实的南昌的天气,好像总为此感到抱歉。感觉不可思议,爱我的人因这座城市的天气对我感到抱歉,他们很惋惜,像是我来到了一个不那么如人意的地方。这种奇妙的感情令我惊讶又惶恐,不知作何反应,到最后却也无话可说。
核酸点叫“万水千山”,是源于一家足疗馆,全名叫“万水千山足道”。细想一下,似乎“万水千山”确实要用脚步丈量,这样看起来竟然是个难得的好名字。
排队的人还不算多,分成两列,如果动作快一点,感觉十分钟以内就能全部做完了。
看微博上有上班的年轻人抱怨,说是五点钟就起来排队,以为人少能快点做完,结果全是大爷大妈,早就排了老长的队。
队伍里有穿校服的学生,穿各式各样制服的服务业人员,可能都是非上班、上学时间错过了,特地请假过来做检测。还有一个男人带了一条狗过来排队,他旁边的帐篷上写着“防疫不松懈”,无端形成了一种怪异的气氛,网上传的那些“给动物做核酸”、“给西瓜做核酸”,好像就在眼前了。
天气太热了,核酸点的工作人员穿着密不透风的防护服,只露出一双眼睛,动作还不能慢。我们排队期间,一辆车送了冰块过来,给每个医护人员座位旁边都放了巨大的冰块,需要两人才能合力抬起来的那种,不知从哪里运来的。有的医护人员热得受不了,将脚放在了冰块上踏着,一边手上动作不停地开始验码,十分娴熟,像是经历过百八十回了。
他们背后插着一面党旗,还拉了相同颜色的横幅,没仔细看具体写的什么,但我猜大概都是动员配合防疫之类的。可能早就在那里了,看起来颜色也不太鲜亮,被太阳晒得耷拉脑袋。
因为人少,果然十分钟不到就做完了,我们又沿着那条有浓荫的路走去,想象它可以减弱这铺天盖地的热浪,在这高高悬挂的日头底下得以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