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媚姨那樣的女人？——《三更》之〈餃子〉（有雷）

當年看完〈餃子〉，把我嚇得好久不敢吃鮮蝦水餃（？）。

〈餃子〉改編自李碧華短篇小說《月媚閣的餃子》，描述年華老去的影星李太為挽回丈夫的心，不惜以高價向媚姨買胎兒餃子以補身回春的故事。原著小說很短，李碧華在擔任編劇時為電影添加不少細節。許多人觀影後都覺得這部電影「沒有鬼」「不恐怖」，可是若說這電影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那也是謊言。與其說這是一個恐怖故事，不如說是一個女性的悲劇故事。

身為富豪之妻的李太，在影片一開始搭著計程車，闖入媚姨居住的社區。這裡的色調永遠灰撲撲的，居民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李太頂著豔麗濃妝，穿著亮色套裝從計程車裡現身。躲在太陽眼鏡後的眼睛閃躲著居民目光，踏著猶疑的步伐走入「月媚閣」。媚姨人如其名，用妖豔惑人的笑容和言語迎接她。

電影用插敘法展開敘事，我們在慢慢明瞭李太是什麼人的同時，也認識到她先生是怎樣的人；了解李太為何要吃媚姨的餃子以後，也很快意識到餃子裡包的是什麼樣的餡。

對於吃下胎兒，李太是有顧慮的。從一開始邁入媚姨家的腳步躊躇，第一次夾起餃子時，餃子從筷子尖滴溜溜滑落。（若是全心想吃一樣東西，還不夾得緊緊的？）媚姨第一次在她面前亮出胚胎（一百天內），她直接驚叫並撇開臉。可以從她的背景想見她是一個傳統女子：拍青春玉女的電影、急流勇退嫁給富有的男人、渴望擁有家庭與丈夫的愛。「墮胎」這件事應該從來沒有在她的人生選項出現過，就算想過，也認為那是可恥可怖的一件事，更別提把胚胎剁碎煮熟吃下肚。可是她人老了、沒有孩子、富有的丈夫開始對年輕女孩垂涎三尺。這個曾經寵冠三千的女人，竟然也有成為弱勢者的一天。在鏡頭未提及的地方，我們也可以想像李太嘗試過各種方法，也許是拉皮、雷射或打肉毒吧。她把老去當成自己的錯，盡一切力量彌補著。

當種種努力都無法遏止衰老，李太終於跨過內心的紅線，走上前往月媚閣的路。也許她對人生的想像太窄了，她曾經用青春美貌換來那樣完美的生活，成為眾人羨豔的目標啊！她太愛那樣的生活、太愛自己的丈夫，無法想像失去了它們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媚姨把她看得透透的：「李太，我看妳是不敢離婚的。」對於回春餃子的需要，李太只有越來越貪饞，亦不在乎代價。因為沒了丈夫，她的富裕生活也就都沒有了，吃餃子的這點小錢又算什麼呢？

李太一直對媚姨備餐的過程避而不見，當她第一次在媚姨的廚房窺見所謂的極品：五個月大已成形的胎兒時，她發出尖叫並嚇得逃走。在鬧市的街上，她作嘔、深深呼吸吐氣，然後像鼓足了勇氣一般，慢慢回頭，朝媚姨和嬰屍所在的地方走去。看見她慢慢轉身成為背影，我在想，如果哪天男女真的完全平等了，在婚姻裡享有同等的權利了，希望那時候的女孩子已經無法理解李太的「勇氣」，希望她們看著這一幕感到的是莫名其妙而不是悲哀，希望她們對李太堅持取悅丈夫的努力感到鄙視。

把五個月的胎兒吃下肚，李太回復年輕時光采，與丈夫翻雲覆雨令他愛不釋手。可即使如此，丈夫仍背著她與媚姨通姦了。

作為社會最頂層的富裕女子，李太光鮮的表面是脆弱的瓷器作成的。這脆弱驅使她做出最恐怖的事，扎傷別人和自己。在追逐青春美麗的過程中逐漸失去人性，離當年那個青春少女越來越遠。

劇情中雖未提及，但既然李太是經人介紹而來，那就表示媚姨的客戶不只李太一人。有這麼多人光顧，那些做餃子的原料是從何而來？電影中淺淺帶過媚姨前往深圳醫院「取貨」的過程，熟門熟路的，為我們稍稍揭示中國過去一胎化政策的悲劇。

與大量被墮掉的女性胎兒之形成極端對立的，卻是墮胎非法的香港。

女學生阿琪被媽媽帶著來找媚姨，正好安排在李太前腳離去之後。同樣的地點，卻通往不同的人生。阿琪受父親強暴並懷上其子，這見不得光的慘劇只能找上媚姨這樣的黑市人士來彌補。罪惡是男性起的頭，不管是李太的好色丈夫，還是阿琪禽獸不如的父親，抑或是整個龐大、不見首尾、視女性如物品的父權社會。但罪的後果總會由最無辜的女性來承擔。作為全劇中最青春的少女，阿琪卻鮮有台詞，彷彿不敢出聲。我們無從得知她是什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性格或愛好。因為在屬於她的命運面前，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媚姨以不用藥的方式為阿琪引產（「用了藥不能吃。」媚姨說），她的胎兒被李太吃下肚，李太遂春風滿面重得丈夫歡心。但隨著阿琪在引產後因出血過多而亡，李太的身上也散發出腐臭。那臭味也許來自阿琪的怨念，或者暗示一再拋棄自己底線的李太內在已然腐敗不堪。她贏得美貌，卻輸給味道。

阿琪在路邊默默死去，這個從頭到尾沈默的受害者說出一句台詞：「我不想死呀！」阿琪的母親砍殺了姦污阿琪的父親，警察順藤摸瓜查到媚姨處，但媚姨早已逃跑，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時候一直想著：如果吃餃子回春會讓身上會有腐臭味，那為什麼號稱「一個禮拜吃一次」的媚姨身上卻沒有味道呢？這個像糖果屋裡的壞巫婆一樣的女人，是電影裡最明目張膽的反派，也是內心最沒有道德標準之人。可是媚姨卻是全劇最灑脫自在而不受拘束的角色。你會覺得她所做的彷彿不是邪惡，而是自然。自然之母有其秩序，手掌生殺時卻也無情無義。我認為，媚姨是全劇中唯一一個自由的人，她沒有其他角色的所謂身不由己或形勢所逼。而是善用自己的能力與手腕，勇於擺脫善惡倫理去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看似無情，卻透著一股蠻勇的生命力。她是全劇中活得最堂堂正正的人。也許正是這股生命力，令她免於被餃子的怨念影響。為阿琪墮胎之時對她與其母說的那段話，各位可以回頭去看一遍。在《餃子》歪斜扭曲的世界中，映襯著其他角色叨叨訴說自己不如意、或是鮮恥地掩飾著自己的貪慾，這段話居然是全劇最接近正理的一段對白了。

都說媚姨賣的餃子最貴。做著這樣的生意，媚姨的生活卻也不鋪張。相對於李太出場時總一身華服，住在五星酒店或豪宅。媚姨住著平平實實的普通老公寓、普通婦人的裝束。有可能是為了掩藏、也或許她明白：這樣就夠了。安穩之時可以一手收錢一手勾引別人的老公，像吃點心一樣；東窗事發之時也可以立刻捨棄一切逃走，重歸平淡。我想在《餃子》那樣險惡世道裡，成為媚姨那樣的女人，才是最適合的生存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