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使者彼此干預,也彼此融合擴張概念的邊界
超級英雄影視作品,往往企圖將人類帶離凡人能力界線,以神話、科幻包裹英雄主義,但《睡魔》反其道而行,將人類所認知的神降格為凡人,藉由讓其喪失神性,感同身受凡人的處境來探索人性。影集開篇不到十分鐘,便看到這位「無盡使者」被人間魔法師所召喚,囚禁在祭壇上。此時畫面構圖,從正上方鳥瞰睡魔:戴著骷髏造型的頭盔,孱弱如嬰孩的蒼白軀體包裹著黑袍,蜷縮在魔法陣裡。
睡魔的法器之一頭盔,致敬了 DC 「Golden Age」時期漫畫裡第一個被創作出來的睡魔角色Wesley Dodds,戴著防毒面具、使用裝有催眠氣體的氣槍讓人昏睡,《睡魔》作者尼爾蓋曼延續此雛形,創造了頭戴相似於防毒面具的骷髏頭盔之第四代睡魔。頭盔由睡魔取自死神的頭骨與脊髓親手打造,雖然漫畫沒有清楚交代來歷,但除了威嚇作用外,也讓人聯想到「夢」所代表的超脫現生命限制的概念。當有了這一層象徵意義,回頭看睡魔被囚的構圖,就能清晰看出尼爾蓋曼對於夢之使者的具體人設,以及夢在整體作品的定位:頭盔超越生死 ; 黑袍意旨希臘神話黑夜女神倪克斯之子「莫菲斯」、夜之夢域的主人 ; 以金線構成的魔法陣,上頭畫著古代煉金術符號,有月亮、土星、地球、水元素、硫磺、油等標誌著宇宙的元素。綜合來看,表明在世界中,儘管「夢」可跨過死亡的阻礙,主宰清醒時刻外的一切,仍舊要服膺於人的控制之下。
影集忠實還原漫畫中的經典構圖,睡魔被人類魔法師施法困在魔法陣裡。
為何一介夢神會受到人類的制約?那是因為「它」並非「祂」,而是「無盡使者」。代表了人對於生命中人性相對應的「概念」,因此其存在宇宙中的時光,要比人類看到自然現象而(才)想像出來的神靈更加久遠。在尼爾蓋曼的夢世界中,「無盡使者家族」包含:夢(Dream)、死亡(Death)、命運(Destiny)、慾望(Desire)、絕望(Despair)、毀滅(Destruction)、狂喜(Delirium)。
睡魔的手足「慾望」,手中拿著「絕望」的標誌「魚鉤」,讓人想起《聖經》中《阿摩司書》寫道的:「日子快到,人必用鉤子將你們鉤去,用魚鉤將你們餘剩的鉤去。」
《睡魔》與尼爾蓋曼的另一著作《美國眾神》有著雷同的概念,不論是「概念」還是「神祇」,都要依靠人類的想法與相信才能永久存活,譬如:古印度的濕婆神可能因為時代的更迭而被網際網路之神給取代。但差別在於,神祇攝食人類的信仰來生存,「概念」則是服務人類。因此,總共十集的《睡魔》可以切割成三大部分:與人類起衝突的「破壞」(1-5集)、在人類身上做實驗的「交流」(5-6集)、與人類談條件的「學習」(7-10集),讓睡魔的成長故事是思想與心境上,而非一般超英影視強調能力的突破。同時,透過其他「無盡使者」手足的干預,讓「概念」彼此交融,才能更貼近於人類,而非各自「概念」所侍奉的原則。
正如尼爾蓋曼在其另一作品《好預兆》中描述的:「歷史上重大的勝利或悲劇,大多並非因為人們本質上是善或惡所造就的,而是因為他們本質上是凡人而已。」在他的作品世界觀中,戲劇的衝突與趣味,在於人類「概念」模糊的分界以及複雜性。
尼爾蓋曼《好預兆》惡搞《聖經》,讓天使與惡魔成為一對莫逆之交,藉此對善與惡的絕對提出質疑,向宗教中宣導的教條抗議。(《好預兆》劇照/IMDb)
「概念」先行的超級英雄娛樂作品
《睡魔》聚焦於「概念性」的意圖,不只體現在人物的設定上,劇情推進也倚靠大量睡魔口白,反芻構成事件背後的紛亂人性,進行自我辯證與觀念調整。甚至在超英影視作品中少不了的打鬥畫面,都是以「思想」來進行。在第 4 集〈地獄的希望〉中,讓惡魔路西法與睡魔「鬥智」,一人先拋出「能攻擊對方」的人事物,再由另一方想出能攻擊對方提出的想法的任何概念,讓概念幻化成具體實質的傷害。
有趣的是,幾乎任何物種或是概念,都有其天敵與對立面,因此這樣的對決勢必會沒完沒了,抑或是產生了悖論:譬如到了最後一輪,路西法提出了「反生命」,而睡魔則以夢的延伸──「希望」來反擊。這形成了如西洋棋中「和局」的「三次重複局面」,亦即相同的局面會出現三次以上。若路西法以「絕望」去攻擊睡魔的「希望」,睡魔勢必能再以「希望」回擊,構成僵局。
從《聖經》的角度來看,有關於路西法的記載僅出現在《以賽亞書》:
「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啊,你何竟從天墜落?你這攻敗列國的何竟被砍倒在地上?你心裏曾說:我要升到天上;我要高舉我的寶座在神眾星以上;我要坐在聚會的山上,在北方的極處。我要升到高雲之上;我要與至上者同等。然而,你必墜落陰間,到坑中極深之處。」
路西法其實代表著「Morning Star」,即早晨最明亮的那顆星──「金星」,也暗喻著驕傲自負的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其實與惡魔沒有相關性,反而代表的是七宗罪的「傲慢」。是直到《神曲》與《失樂園》才被形塑成與上帝對抗的天使長形象,成為現在世俗所認知的「墮天使」路西法。因此在《睡魔》中,路西法不同於相同宇宙觀《康斯坦汀:驅魔神探》裡邪魅的形象,而是還原文學作品在其大天使時期所描繪的端莊美麗。此外,「晨星」與「夢神」,白日相對黑夜的「鬥智對決」,若讓曾經代表「希望」的天使被象徵自己的意義給殺死,豈不否絕了自我存在形成悖論?這場對決比起動作對打,關於「存在」的哲學思考更值得玩味。
睡魔與路西法的「思想決鬥」。路西法形象為女性,應是借用了《聖經》裡最一開始路西法代表的「Morning Star 金星」,金星從希臘神話來看象徵維納斯女神,有別於許多影視作品中將路西法定位為男性的刻畫。
神話故事的變形延伸二元共存性
《睡魔》中的悖論,透過尼爾蓋曼挪用變形神話故事,而轉變成為一體兩面的二元共存。睡魔在夢域中所創造的世界與角色,充滿了衝突與和諧。譬如:《聖經》中記載的亞當、夏娃之子該隱與亞伯,捲入了人類第一宗謀殺案,是弒親的罪孽,在《睡魔》中被設定為不斷輪迴的事件,但在憎恨之外,卻又多了兄弟彼此理解此為必然結局的慈悲 ; 睡魔的姊姊「死亡」配戴著埃及符號「生命之符」項鍊,象徵著子宮、健康、生命力,讓死亡不只是個終點,而是如銜尾蛇般生生不息的能量循環。
睡魔創造的角色也反應了夢自身的二元性。根據德國作家 ETA Hoffmann 的短篇小說〈Der Sandmann〉(睡魔),睡魔是噩夢,他會將沙子扔進不肯睡覺的孩童眼裡,讓孩子的眼珠掉落出來,並撿拾回到月球餵養自己的子嗣。這個故事應用到了《睡魔》成為了它創造夢魘「科林斯」的藍本(科林斯 Corinthian,詞語來自「罪惡之城」Corinth,希臘神話中愛神阿芙羅狄蒂神廟所在之處,因廟裡有超過被供奉給女神的男僕與妓女,而吸引了大量水手造訪而成為了淫蕩與金錢氾濫的城市),科林斯酷愛食人眼珠,且自己的眼珠長滿了牙齒,背後應是應用了《聖經》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典故,被創造來製造恐懼與仇恨,但同時是睡魔為了讓人藉由恐懼來正視自己,就像是「無盡使者家族」手足所說的,夢是「慾望」與「絕望」的迴響。
睡魔創造出科林斯,同時也捏塑了 Fiddler's Green 這個夢境中的地理位址,借用了十九世紀英國水手間流傳的傳說,是水手們死後來生的天堂樂園。在英國作家 Frederick Marryat 的小說《The Dog Fiend》中被形容為:「在提琴手的綠地,在那裡成為真正的海員,當他們完成了自己的職責時,那一碗熟酒將煥然一新,並承諾給他們愛與美。」代表了不只是美夢,更是一個比夢境更宏大的「希望」,讓夢與惡夢成為能同時共存於同一空間的兩個對立概念。
睡魔創造的天堂地 Fiddler's Green 的擬人化身。
全文《睡魔》劇照提供: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