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稍加熟悉此文化者或許都有這樣一種感覺,在日本從文學到動漫畫等創作中,那些為人稱道的作品似乎很少有光明正向的「傑作」。又或者,被認為是日式「傑作」的又很少有真正光明正向的作品。即便是具有美好結局的故事,在到達結局前的文字與情節中則經常充斥一股哀愁之感。這樣的感受未必每個人都有,而筆者也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說明。不過,感受並不會沒有根據的產生。在日本的美學觀中確實有著與一般追求的純粹正向價值不同,相對陰鬱與濃重的「美」。從未在意識中全然將過去視為過去在政治上給日本帶來許多問題,而在思想上,傳統的觀點從未消失。
[i]因此,沒有完全消失的「陰翳」與「物哀」美學大略便是觀眾這種感受的來源。
本文的目的並不是要論述這兩種觀點如何的影響讀者觀眾們的感受。本文的目標在於藉著兩部對於大眾算的上是冷門的作品來介紹這兩種日式美學觀點。筆者將從「陰翳」的觀點開始,而後再推進到「物哀」。
第一部分:從物論到文藝論的轉化-背光的人際關係描寫
本文首先要討論的作品是《汙穢不堪的妳最可愛了》這部漫畫。本作於
Comic百合姬雜誌上連載,在第26話時完結。
[ii]雖然從標題就多少能夠看出本作的性質,但這部作品呈現的黑暗是這個標題無法窮盡的。本作講述的是
瀨崎愛吏與
花邑雛子兩名女主角以扭曲的方式相愛的故事,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因此成為本作的核心。
「扭曲」是本作在官方介紹以及封面上就有使用的詞彙。價值從無法單一的存在。因此,這個「扭曲」必然同時假設了一個作為參照的「健康」關係,否則扭曲將無從成其扭曲。中文比較少有學術上的定義,而一般英語所謂的Healthy relationship指的大略是要誠實與有信用,以及給雙方留下溝通與私人隱私空間,當然也不能強迫伴侶做對方不想做的事,兩方是互相獨立的主體。
[iii]我們在日常中接收到的看法並沒有與這偏離多少,因此筆者在此將上述文字設定為健康關係的一般性大略概念。從這個概念出發檢視本作便能明白為何它呈現的關係被稱之為「扭曲」。
從最核心的愛吏與雛子來看,兩人的關係從一開始便偏移了筆者在上文設定的「健康」。在最一開始就能看到,愛吏讓雛子吃下了超越她食量的便當,進而在她長跑完腸胃不適後以按壓強制使她嘔吐。這一切並非是來自愛吏對她的厭惡,而是她從雛受到傷害的模樣中感到了慾望,因此她想要更加的讓她感受痛苦。除此之外,愛吏感到愉悅的緣由是雛為了自己什麼都能做。
[iv]愛吏得以感受愉悅並不是因為她具有相對於雛子的絕對優勢位置,因為在客觀權力層級上她跟雛子同樣只是學生。她與雛子間的權力關係是比露骨的階級統治更加細微的「微觀權力內化」,也就是雛子自願的接受了愛吏的虐待,藉著被她關注而得到快感,由此自然化這種上下關係的存在。
[v]兩方顯然並非是兩個獨立的「主體」。
於第八話中,兩人在隱密的教室中做的事已經外洩,從愛吏的恐懼中可以得知,她對於外在構築的形象以及自身真正的慾望有著極不相稱的重視,她只能透過這個「完美」的自己來進行社交。
[vi]在12話中,愛吏不只沒能成功把罪過推給雛,她一直以來構築的形象也被拆穿,她從此失去了前往學校甚至與人社交的勇氣與能力。
[vii]到了17話時,雛子反過來藉著操縱愛吏極需依靠的心理讓她成為完全服從自己的存在。
[viii]成為愛吏弱點的心理障礙在20話情節的補充下可知其應為所謂的「對人恐怖症」,基本上就是害怕與他人接觸,總是懷疑自己正在被他人指責。究其成因多數是因為人際關係上的重挫。
[ix]這全然符合愛吏的狀況。總體來說,本作的人際關係描寫可說是「依存以及依存關係的倒轉」。
再來,本文要介紹的另一個作品是《想吃掉我的非人少女》。本作作者為苗川采,目前連載到22話而尚未完結。本作主角為八百歲比名子,在童年時與家人出遊遭遇的死亡車禍中倖存,然而頻死的重傷使她的肉體自此產生異變,她的肉體對於妖物產生極大的吸引力。
[x]在日本傳說中的妖物尚未與人世分離的世界中,社美胡作為當地妖力強大的天狐持續守護著比名子,並且幻化為人類而陪伴在孤單的她身旁,不過比名子在第9話前全然不知此事。在第一話比名子望向海洋時,真身為人魚的近江汐莉因為誤會而出現在她身旁阻止她跳海,此後汐莉也主動的掃除接近比名子的妖物。
自從家人遭遇事故後,比名子便渴求著死亡,她得以撐到高中如此久全是因為她在那場事故想要跳崖跟著家人一起死亡前,有一個聲音期望她活下去,將之視為家人期望的比名子充滿義務感的活到現在。
[xi]比名子認為在自己的意志內至少決不能有輕生的想法,因此她渴求的死亡必須要由自己絕對無法抗衡的力量來完成,因此她才會與汐莉立下吃掉自己的契約。在第四話中,她被汐莉強拉去參加夏日祭典,卻因為周遭家庭的景象觸動了過往的傷痛
[xii],汐莉發現了她渴望死亡的願望,因此與她再次確認了兩人的約定:
請如妳家人所期望的那樣,每一天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吧。請把目光投向悲傷之外的世界。這樣一來,時間終將治癒妳的心靈,妳也便能從人生中尋找到希望和喜悅。當妳不再想死,更願意活下去時,我便會將妳的一切吞噬殆盡。[xiii]
汐莉與比名子的約定將兩人的關係建立在充滿悖論的邏輯上。為了獲得死亡,比名子必須渴望存活。不過,這層契約在第20話中無法再繼續維繫。在比名子的身體中混有汐莉的血液,這使比名子有強大的傷口恢復能力,但她已經忘卻了這個過去。更重要的是,混有自己血液的人類是妖怪無法下嚥的存在,汐莉從生理上就不想吞食比名子。
[xiv]這個真相反而使比名子感到失望,因為她無法達成死亡的心願。或許比名子真的對於人世有了更多希望與喜悅,然而她的本源中是一如既往向著死亡的心願,不過這與死之驅力又不一樣。
[xv]兩人藉著死亡契約構築了關係,兩人的權力關係在人與妖的實力差距下自然是不對等的。
まにお與苗川采看似是全然不同的世界觀與故事,但是兩者具有一樣的本質。在愛吏與雛子的關係中,汙穢即是「可愛」,痛苦是為「愉悅」。而在比名子與汐莉的關係中,生命意義的尋找是為了最終的死亡,存在是為了消失。被兩者積極肯定的價值都是恰好與常人的積極背反的概念。一般來說,這樣的敘事不外乎就是種悖論式的論說,只是把常人的價值倒反過來而已。然而,這樣的觀點正是陷入了價值中心主義的謬誤。與東方主義一樣,這樣看待事物的方式正是先立定了中心,由此檢視對象與中心價值的偏差程度
[xvi]。真正理解這兩部作品的方法應該是求諸於深刻影響創作的美學。「陰翳」是含意複雜的概念,為了簡化,筆者在此將純粹引用知名文學家谷崎潤一郎
[xvii]提出的「陰翳」觀。谷崎氏有一句話最直接的表達其觀點:
這樣的觀點主要被谷崎用來描述器物。而他從兩個方面切入。在這篇隨筆的最初,谷崎就提到了日本人極為注重和室的擺設調和,現代化的器物必須精心隱蔽起來才不會與室內的「韻味」衝突。
[xix]以這做為引子,他數度提及陰翳的美在於中和掉事物的「原理性」,藉著「不可知」來更直接感受事物的美以及創造氛圍。至於第二個方面則是來自陰翳的「厚實感」。谷崎認為東方人相較於「膚淺」發亮的東西更喜歡沉鬱陰翳的質感
[xx],因此在器物上經常刻意保留其污漬以及鏽痕。在選擇珠寶時,東方人也更喜歡不完全透明的寶石。
[xxi]究其原因,從這些陰翳污漬與混濁中感受到的「時代感」使其厚實,而美正是存在於這些物與人的「互動」中產生的紀錄。到目前為止,谷崎的陰翳觀都是指向「物」的,因此用以與本文接軌前有必要再經過轉化,有兩種方法可以達成。谷崎自己首先就有提示方向。同樣是在這篇隨筆中,谷崎確實提到了物質文明的影響實則相當重要。假設當初鋼筆是由日本人自行開發的話,那麼其將會更符合日本人的習慣,日本不再需要為了鋼筆的性質引進西洋紙甚至改變原有的文字體系,而日本對於西洋思想的模仿也會減少。
[xxii]
物質文明的設計有辦法影響思想,因為人會為了適應使用物質文明而調整自己思考的方法。因此,在西洋的照明電器尚未傳入前,身處於自然幽森中的日本人並無法像西洋那般以光芒照明萬物的本質,由此也就無法從事物本身來判別其美醜。在沒有現代光芒照明的環境下,日本尋找的美便是在陰翳的環境中。這是從一開始就不以陰暗為負面的思考,而這陰暗在「價值」範疇的意義上便可確實的形成將常人視為陰暗的概念看作美的方法。雖然谷崎潤一郎的論點包含了對東方人的價值判斷,不過他確實也認為身處陰翳的環境而沒有現代燈光才使東方人從陰翳中發現了美。
[xxiii]在與思想的連結上,谷崎在本篇隨筆的最後提到的論點應當視做將陰翳與創作連結的肯定:
至少在文學的領域,我想喚回我們早已失去的陰翳世界。將文學這個殿堂的屋簷加長,牆壁塗暗,太亮眼的東西塞回黑暗中,拆除無用的室內裝飾。[xxiv]
這段文字明顯的表示了在谷崎的論述中,「陰翳」是不限於物的價值。它不只能指器物,它同樣也能成為文學的「風格」。在此,還差一步便能將此觀點轉化為能夠論述本文的理論。筆者將引用語言學中的「能指」與「所指」概念,然而索緒爾的一般理論並不足以涵蓋「陰翳」,因為陰翳二字做為表意系統中的能指並沒有辦法連結到特定的概念,任何單一概念都不足以窮盡此二字的意義。
[xxv]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事物都能用符號系統窮盡,然而語言中總是有無限追問意義都還會有別的意思的東西,也就是「專有名詞」。舉最基本的例子來說,人名便是最經典的專有名詞。無論我們如何追問這個人的概念,一個人總是會留下一些符號無法涵蓋的部分,而這就是所謂的「符號接地問題」。
如果要解決此問題的話,最佳的辦法就是讓符號成為直接等於概念自身的「專有名詞」,也就是不讓它對應到任何事物。一方面我們可以說這種符號沒有意義,但它卻能使語言系統正常運作。
[xxvi]而無法被單一概念總括的「陰翳」必須成為的正是專有名詞。陰翳並不被必然被束縛在單一表現方式上,它自身就是自足的概念並且得以成為美學中的價值。雖然陰翳並非綁在單一形式上的概念,它自身絕非沒有「傾向」。在谷崎的隨筆中可以歸結出三種陰翳的「傾向」。首先,陰翳產生於「對象」與「對象」之間的陰暗,它絕非自足產生的。再來,陰翳的「不可解」得以創造使人感受神秘與禪意的氛圍。最後,陰翳追求附著著汙穢的事物,以其光澤和能夠聯想的顏色為美。
[xxvii]
從這些歸結出的陰翳傾向中回顧まにお與苗川采的作品便能得知,兩人為其筆下主角創造的關係展現出的正是「陰翳」的美學。不論是雛子與愛吏將痛苦視為愉悅的相互依存或比名子與汐莉建立在死亡上的約定,兩者共同的展現了陰鬱與沉重的氛圍。兩者各自具備的扭曲與死寂在劇情中都是第一義追求肯定的對象使得這種關係難以被常人理解,許多讀者將這種表面上為悖論的關係視做差異或例外而感受到的特別感覺應當便是從此而來。最後,雛子與愛吏追求的表面上首先有汙穢之美,雛子更以愛吏汙穢不堪的性格為美。而比名子與汐莉的關係與另一部作品所共享的則是沉鬱、憂傷的色調。
筆者相信谷崎確實的把握了陰翳之美的精髓,然而他論述此種觀點的方法很可能會使人產生誤會。在谷崎的隨筆中,他總習慣帶入「東方/西方」的對立來論述東方的「陰翳」是如何的特別。舉一簡單例子來說,谷崎曾討論羊羹具有深鬱且如夢似幻的陰翳色調。從上文的分析中我們已能知道這確實是可以建立的概念。但他卻要再多上一筆批評西方奶油的純白如何的膚淺。
[xxviii]在這樣的論述下,他討論的陰翳很容易被誤以為是他創來與西方對抗的價值,陰翳也就會變成具有「偏移」西方標準意義的概念而無法自足的成為美學。
陰翳作為美學並非是為了與西方對抗而出現的概念,它是最為根本的、看待世界的方式,這樣的思維正如谷崎所說的傳承自日本與環境相處的歷史。而它也唯有成為一種看待世界的方式,本文介紹的兩位作者創作出這些作品的意義方才是根植於日本自身的。
第二部分:煙花勾起之傷感到本源的哀傷
相對於まにお,苗川采這部作品有更多的篇幅討論「物哀」,因此先行介紹。在真正把「物哀」作為概念來論述的學者中,國學家本居宣長首當其衝。他提及了兩種最根本的論點直至後世都有沿用者。首先,他認為所謂的「哀」就是對一切所見所聞所觸之事,在心的感受下發出的感嘆。直接表達出心中的感動便是「哀」的根本。
[xxix]再來,宣長指出「哀」一般被認為是悲哀或憂傷的原因是這些感情更加的刻骨銘心與印象深刻。
[xxx]更為根本的來說,宣長認為所謂的「知物之哀」便是對此身在世間經驗的萬物無不用心體會,理解其本質而產生物之哀的感動。
[xxxi]
在大西克禮的美學建構中,宣長提出的「哀」觀剛好位於他提及的哀之第二與三階段,也就是對於一切藉物而生的感動之泛指以及辨別物之本質而產生的相應感受。
[xxxii]在苗川采的作品中,比名子正是能夠知曉「物之哀」並且感受著世界的人。從角色人物設計的外觀以及比名子從第一話中便持續展現的慵懶,我們很容易便會將她認為是對外界毫無興趣,屬於在日本動漫畫作品中再常見不過的主角。然而,若是比名子真的對外界毫無興趣的話,那外在事物對她的心境不該會有影響,她必須要能將外在的景色視為純粹的「風景」來看待,達成所謂「風景的發現」。
[xxxiii]在第一話,比名子前往學校的路上出現了一對兄妹追逐嬉戲著前往學校。一般來說,這是行走在路邊再自然不過的場景,作者卻以一格分鏡暗示比名子想起了與哥哥的回憶,這樣的暗示首先便以破除了她對外界毫無感受的假設,因為外界的風景確實對比名子產生了影響。
風景的發現仰賴的是價值的「倒錯」。原本,風景的意義由人來決定,也就是人先預設了風景該是何種樣子,東方常見的山水畫便是藉著宗教般的崇敬來描摹山水「應有」的樣子。
[xxxiv]縱使畫家們會說這些樣態早就被先驗的決定了,但事實是這還是由人類的思想賦予的意義。山水畫中的價值判斷認為人類賦予山水的意義是「崇高」的,而這樣的問題在於眼中所見的山水其實是充滿了「自身價值」的山水。價值的倒錯目的在於賦予風景自身的價值予以「崇高性」,因此描繪風景原本的崇高姿態反成了人們的任務。
[xxxv]
在比名子處,她顯然未有將崇高性的價值倒轉,因此她仍然用自己的意識在賦予外在環境意義,進而受到影響。接著,她更是表明了夏天會使自己想起討厭的事物與回憶
[xxxvi],這顯示了她的內心會遭到外物的觸動,也就是明瞭了物的「哀」。在第四話中,比名子被汐莉強行拉去參加夏日祭典,而周遭歡快的場景讓她想起了不好的回憶,她的內心獨白顯露了某些重要的訊息:
…奇怪的感覺。像這樣被誰牽著手逛夏日祭…就彷彿,回到了那個時候-………早知道,不來就好了。回想起了不願想起的回憶….[xxxvii]
這段文字訊息透露的看似極少,然中間穿插了許多重要畫面。在被汐莉牽著逛街時,旁邊一閃而過的溫馨家庭場景讓比名子想起自己曾經有過的家庭,緊接著高昂於夜空中的煙花並沒有讓比名子跟其他家庭一樣愉快。對比名子來說,夜空中的火光只能讓她想到那次死亡車禍的火光,她也因此離開了祭典現場。
在這樣的過程中,比名子的內心確實被外在的景色觸動而產生了憂傷,可以說達成了第二階段上的「知物之哀」。然而,即使在歡快的景色中,比名子仍然感受著強烈的憂傷,這樣是否能稱作是明瞭物的本質呢?答案是肯定的。雖然比名子在歡快的場景仍然感受著憂傷,但是她的憂傷首先來自於對於眼前場景的正確認知。正是因為她知道她正處在一個溫馨的場景中,她才會更明白自己不可能再獲得這樣的時光,憂傷因此而生。
被外在的物引發哀傷的物哀形式大略至此。再來,筆者將更進一步討論本源性的哀傷。雖然比名子從第五話開始到第十一話解決美胡的問題後變得更加正向並且時常露出笑容,她的根源從未改變。在她知道汐莉跟美胡的關係變好後,她感到十分歡喜,然而這歡喜的緣由與常人的歡喜並不一樣:
幸好小美胡是妖怪。想必這段時光對她而言也只是一瞬間吧?而且,小美胡她,除了我以外應該還有很多珍視之人才對…所以阿…即便我不在了,也一定不會感到寂寞吧?[xxxviii]
即使比名子以溫柔且充滿善意的語氣說著這段溫暖的話,她的言語中已經是以自己的消失作為一切的前提,死亡自始至終都是她的心願。這從第二話時至今未曾改變。在16到18話中主要是處理在合宿活動中遭遇二口女襲擊的問題而對比名子心境描繪較少,但她在二口女即將要用斧頭殺害她時仍然選擇接受的態度。
[xxxix]而在事件結束後,即便她明白妖怪嗜血的本能,她仍然毫無顧忌的邀請美胡試試看自己的血來測試某件事
[xl],而後更是直接問汐莉是否還想吃掉混有人魚血的自己,這證明她仍然不在意自身的性命。到了這樣的程度,她已不能再說是藉著感受外物而生哀戚,而是哀傷成為了她根本上看待世界的方式。在大西克禮的哀之美學建構中,美學範疇下的「哀」之本質必須要超越狹義心理的物哀體驗,最後擴大成為一種世界觀,或者說變形為「世界苦」的感情體驗。
[xli]更進一步,他指出哀傷存在於世界的根底:
以這種心態來觀察世界,就會感到人生與自然的深處,隱藏著巨大「虛無」的形而上的「深淵」,人類所有的悲哀、哀苦、喜悅、歡樂最終都會被吸入,不過漂浮在「生命」之流的泡沫而已。[xlii]
在這樣的世界觀下,人生的根本是不具絕對性意義的,而擁有這種觀點的比名子將生命置於一種諦觀的視角下,與生命拉開距離,進而把生命視做可以藉著拋棄來達成願望的手段,這對於本源為哀傷的世界觀並不值得驚訝。雖然境界有些許差異,まにお老師的作品來到最後終於是無法避免雛子與愛吏走上絕路。為了完全遠離目前的社交圈而遠離家鄉的兩人只能且走且住,雛子努力的在工作賺錢試著讓兩人的生活延續,而愛吏的焦慮卻愈來愈深。她在極度不理性的生氣與恐慌下其實無比清楚兩人的生活不可能延續太久,同時她也不想回到之前的日常,因此她終於要求與雛子一同殉情,並請求雛子先掐死自己。縱使她是被環境以及自己的行為一步步逼至當前境地,她的話語中同樣呈現了本源性的哀傷:
我覺得…一件事情終止的那個時刻,也就是它成為永恆之時。如果時刻思考著生命什麼時候會結束,這樣的生活一定是很讓人苦惱的吧。小雛…妳願意讓我們成為永恆嗎?[xliii]
從愛吏的話語中可以顯著看出,當下的生活從根本上對她來說就是痛苦的,而這是因為她的世界觀已經從原本的愉快被扭曲的剩下痛苦。另一方面,即便雛子想要罷手,但愛吏一直以來只是利用自已的態度讓雛子的愛同時也因為痛苦而產生憎恨,她根源中的愛同時伴隨著哀傷,因此她仍然奪去了愛人的性命。揹著屍體離開旅館的雛子在暴風雪中很快便失去了力氣。最終,她與身旁的愛吏一同葬身雪地。
唯有把哀傷視為根本的世界觀,生命才會因為虛無的視角而成為可以拋棄的存在,甚至最終以「失去」它作為目標,而這便是哀傷的美學範疇。一般來說,做到無視生命沒有必要,但在創作中,藉著以哀愁為根柢的世界觀來展現物哀之美是恰當的。而在包含現實意義的思考中,「物哀」與「陰翳」並無不同。唯有讓它成為看待世界的方式,用心感受生活中的所有經驗的喜與悲,「物哀」方能說是美學的觀點。
[i] 丸山真男: 《日本的思想》,藍弘岳譯,遠足文化2019年版,第37頁。
[iv]まにお : 《汙穢不堪的妳最可愛了》,第1話。
[v] 賴俊雄: 《批判思考-當代文學理論十二講》,聯經出版2020年版,第260頁。
[vi] まにお : 《汙穢不堪的妳最可愛了》,第8話。
[vii] まにお : 《汙穢不堪的妳最可愛了》,第12話。
[viii] まにお : 《汙穢不堪的妳最可愛了》,第17話。
[ix] 土居健郎: 《日本人的心理結構》,閻小妹譯,商務印書2018年版,第76-77頁。
[x] 苗川采: 《想吃掉我的非人少女》,第12話。
[xi] 苗川采: 《想吃掉我的非人少女》,第5話。
[xii] 苗川采: 《想吃掉我的非人少女》,第4話。
[xiv] 苗川采: 《想吃掉我的非人少女》,第20話。
[xv] 賴俊雄: 《批判思考-當代文學理論十二講》,聯經出版2020年版,第102頁。
[xvi] 汪民安 編: 《文化研究關鍵詞》,麥田出版2013年版,第282頁。
[xviii]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48頁。
[xix]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6頁。
[xx]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21頁。
[xxi]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20頁。
[xxii]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16頁。
[xxiii]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50頁。
[xxiv]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65頁。
[xxv] 賴俊雄: 《批判思考-當代文學理論十二講》,聯經出版2020年版,第72頁。
[xxvi] 大澤真幸: 《給所有人的社會學史講義》,顏雪雪譯,衛城出版2021年版,第168頁。
[xxvii]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22頁。
[xxviii] 谷崎潤一郎: 《陰翳禮讚》,劉子倩譯,大牌出版2018年版,第28頁。
[xxix] 大西克禮: 《物哀-櫻花落下後》,王向遠譯,不二家出版2018年版,第51頁。
[xxx] 大西克禮: 《物哀-櫻花落下後》,王向遠譯,不二家出版2018年版,第52頁。
[xxxi]大西克禮: 《物哀-櫻花落下後》,王向遠譯,不二家出版2018年版,第57頁。
[xxxii] 大西克禮: 《物哀-櫻花落下後》,王向遠譯,不二家出版2018年版,第78-79頁。
[xxxiii] 柄谷行人: 《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吳佩珍譯,麥田出版2017年版,第42頁。
[xxxiv] 柄谷行人: 《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吳佩珍譯,麥田出版2017年版,第32頁。
[xxxv] 柄谷行人: 《日本近代文學的起源》,吳佩珍譯,麥田出版2017年版,第47頁。
[xl] 苗川采: 《想吃掉我的非人少女》,第19話。
[xli] 大西克禮: 《物哀-櫻花落下後》,王向遠譯,不二家出版2018年版,第81-82頁。
[xlii] 大西克禮: 《物哀-櫻花落下後》,王向遠譯,不二家出版2018年版,第10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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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佾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