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進入最後的四篇,接下來的書證音辭都是專業文。那這種我就不會一句一句翻。
其實從前一篇歸心開始就是了。
顏之推本身是佛教徒,有訓詁學跟音樂方面的專長。
訓詁是研究古書中詞義的學科。同一個字詞,在古代跟現代所代表的意義,很多時候是完全不相同的。
比方說「爺」,現在都覺得是阿公,以前說的是爸爸。
或是老師通常會教的,古時候妻子是指老婆跟小孩,現在專指老婆。
語言是不斷成長變化的,但經典既然已經在那邊,要研究古人的知識,就必須透過各個時代的作品一步步去還原。
不過顏之推的「書證」篇更硬一些。
一開始他就舉了三種植物來辯證,但有趣的部分是,他在講南北差異。
而他的研究發現,南方人保留了更多詩經描述的植物正確名詞,但北方很多都已經是「走味的咖啡」了。
這有一個可能性是在婊五胡亂華,以至北朝的漢儒文化喪失。
我們繼續往下看。
接下來說牡跟牧,簡單結論:可通。
牡其實是形容詞,牧是動詞吧?怎麼通?因為放牧馬能夠達到古書牡馬的標準,故通。
這個我不解釋太多,大家可以自己感受一下。
再來又是植物:荔挺,東漢鄭玄說是馬薤,廣雅說馬薤是荔。
東漢蔡邕認為,荔似挺。
在繞什麼口令?我想這就跟上面提到的「妻子」是一樣的。
這些東西太多,雖然有作者的用意,我們還是跳著說就好。
比方說行軍布陣的陣,古時候是寫陳,取陳列之意。後來是王羲之改寫成陣,就沿用下去了。
「也」是語已及助句之辭,之乎者也嘛。
北朝的老外覺得麻煩就去掉,於是在抄寫經典的時候很多就意思變了。
比方「青青子衿」的註釋本來是:「青衿,青領也,學子之服。」叫做衿=領,學生服的意思。
去掉也之後,當代的文人就望文生義說:「青衿、青領,是衣兩處之名,皆以青為飾。」
顏之推其實一直在婊一件事:即使是學問很好名聲很高的大學者,仍然不免會犯這些小錯誤。
就衝著這點,顏之推這個朋友我交了。
再來很常見的,三國甄姬的名字,甄宓(讀作伏),顏之推認為是錯字。
是虙羲氏(伏羲氏)的誤植,古經典裡面是沒有宓羲的。
也有史記考證:「二十八年,丞相隗林、丞相王綰等,議於海上。」根據當時的出土文物,顏之推考證丞相的名字應該是「隗狀」。
我覺得顏氏家訓給我一個很大的衝擊就是這部分:顏之推的很多想法做法,其實跟二十世紀的人差不了多少。
其實我們之間的距離,也許沒有想像中遙遠。
又比如原本皇宮內稱禁中,禁止進入很好懂。
後來王莽的姑姑,王政君的父親因為叫王禁,一度把禁中改成省中。這一定是王莽改的。替代邏輯是「禁衛省察」。
還有東漢除了我們熟知的縣侯鄉侯亭侯關內侯,其實還有一種小侯。
小侯一開始的身分是外戚屬,可以追封到未成年者。未成年不能為士大夫,但可以立學,以學士身分入官。
喔就這樣?這其實就告訴我們,東漢為什麼開始一堆少為郎少為XX的官吏。
再提到山海經據說是大禹所著,但很多地名都是秦漢時期才有的。
顏之推表示,古文缺了今人補的很多,你讀的春秋也是左丘明補的不是孔子原本,所以才會講到漢高祖不然孔子穿越逆。
一夜五更的典故也說一下。
兩漢魏晉本來是稱甲乙丙丁戊夜的,只切五等分是因為觀測之後,中原的日落時間會落在四到六的區間……
我查了一下,洛陽夏季日照最長14小時,也就是日落最短不足10小時(五時辰)。冬季日照最短10小時不足,也就是夜長14小時(七時辰)。
為什麼不一樣?
因為漢朝以前不是十二時辰制。
據說黃帝發明漏水測時法,周朝人就準備了一個有一百個刻度的容器。冬至夜間滴60,白天滴40,夏至正好反過來。春秋就差不多五十五十啦,所以用這個方式去測定。
嗯,如果記得前幾篇,顏之推是也有在天官部門工作過的。
十二時辰制一直要到東漢才定下來。
書證篇還有很多資料,有興趣的朋友就自行去觀賞吧。
我要直接進「音辭」了。
書證說的主要是字詞的意思,音辭就是讀音。
中國很大,有人類以來,大家的語言就是不相同的。現存的文獻上,只有春秋註明的齊語跟離騷的楚辭,是比較明確的記錄開端。
西漢時,揚雄作方言一書,整理了很多資料,可惜他主要是像我的書證一樣考其異同,對於讀音的正確性也不是很講究。
後來鄭玄高誘他們,才慢慢把這些東西系統化。但古今語言的區別,仍是我們不能明瞭的課題。
等到孫叔言做《爾雅音義》之後,東漢末年的人就只知道反語了。
這個關鍵人物,又做孫叔然,名孫炎,是鄭玄的弟子。
二十世紀後的學者則不完全同意反語是孫炎發明的,但出現於廣義三國初期(東漢末年)這部分則有共識。
反語的意思,是使用反切法來讀的語言。
反切是中國早期的「注音方法」。通常用兩個字來取聲母跟韻母(與腔調),在三國志注裡面也常常可以看到。
因為反切講究韻跟腔,所以隨著它的興起,魏晉韻文也跟著大盛。
這麼主流為什麼叫「反」?因為爾雅才是正音,又稱雅音。
簡單來說,雅音就是漢朝以前的「官方標準語言」。但你知道劉邦團隊的知識教育水準都偏低,即使蕭何也不過山東一小吏。而大多數的秦朝高知識份子其實都跑掉了,所以雅音並沒有透過政府系統完整的傳承下來。
但語言差異的行政解決方案,秦始皇就做好了(統一文字),倒是問題不大。主要在研究古籍時比較有需求而已,大家可以溝通就好。
好有現代人討論該不該學文言文的既視感。
很神祕的是,曹魏的第四代皇帝,跟司馬家最衝突的高貴鄉公曹髦,據顏之推說是不解反語的。
曹髦是個學者皇帝喔。
事實上他留下的兩首詩文,是具備當代感的。
「赫赫東伐,悠悠遠征,泛舟萬艘,屯衛千營。」
「干戈隨風靡,武騎齊雁行。」
跟劉邦那種大風起兮雲飛揚差很多,說他不解反語真的很奇怪,有空再來想。
此後就各種腔調語音亂竄了,這應該是說五胡亂華的影響。到顏之推的年代,其實最主流就是金陵話跟洛陽話。
南方話比較「清舉而切詣」,但流於生活化。
北方話則「沈濁而鈋鈍」,用詞更接近古語。
顏之推認為南方比較標準,你聽廣播都聽得懂。不要想說他南方人,他好歹也算是音韻大師。那顏之推也希望自己的子孫,能說正確的話。
下面又要大舉例了,就算我寫成白話,看了也不是那麼有趣。不過呼應前面,顏之推提到:「前世反語,又多不切」。
在反切法出現之前,中國是用直音法在幫生僻字注音,比方劉讀作流這樣的方式。
題外話,劉這個字在古代中原地區跟秦國是「殺」的意思,不是殺人的那個動詞,比較接近殺千刀的該死的壞蛋的意思。揚雄寫的,身為一個西漢人真的很敢,看來亂臣賊子不是司馬遷的專利。
不明白的話,這個意思是劉邦本來可能不姓劉,他就一平民姓個屁。被稱為劉邦,搞不好是中原人在講「這個大反賊大壞蛋」的意思呢笑死。
回來,顏之推的意思,跟你現在查維基會有出入,即反切不等於反語。
反語不切,就比較接近直音法,用一個字來反另一個字。那有些腔調韻母就會表現不出來,而隨著每個人的習慣變動。
這裡就要講到,什麼是顏之推所謂正確的話。並不是正確的發音而已。更重要的是字的意思。
比方「岐山當音為奇,江南皆呼為神祇之祇」。是奇異的山,不是神祇的山。
講究這個有什麼好處?比方在寫作的時候要避諱,你就能繞過去找到正確的取代字。即使改變,人們仍能讀出原作者要表達的意思。
這也算是他們那個時代很重要的自保之道。
下一回就完結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