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道還 2/10/2023
「中」字的字源與意味,使我困惑了很久。這裏是積歷年所得的一個階段性的小結。
(一)「中」字的重要性
「中」這個字的重要性,大概不需講,但還有些部分不大為人註意,因而有可講處。
與「中」字字形有關聯性的字,有三四十個,大多只是形聲字,沒太多的特別含義;也有字形裏有「中」,但卻只是像。前者如,忠、衷、盅、種、𠶷等,後者如貴、遣、蟲、鐘等。
與「中」有關聯,最有趣的一個字是史,史在甲骨文中,是「手」執一「中」字。《說文》有:「史,記事者也。從又持中。中,正也。」此中意味,值得品玩。《尚書·商書·仲虺(huǐ)之誌》有:「王……建中於民。」「中」是可以建的嗎?那麽史,是信史還是建史?
與史字類似,又有吏。《說文》有:「吏,治人者也。從一從史,史亦聲。……徐鍇曰:『吏之治人,心主於一,故從一。』」吏字屬於許慎所講的「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屬於後起的,從甲骨文的字集中,滋生出來的新生代的,不屬於原生代的字,但其中有引申可聯系。
孳乳(zī rǔ)是繁殖、派生、演變、滋生的意思。周有光曾舉例說明這種字的孳乳。周有光說:「漢字的結構分層次。例如:由『甫』字構成的字,第一代『甫(fǔ)』; 第二代『輔』、『捕』、『匍』、『浦』;第三代『傅』、『溥』、『博』,『葡』,『蒲』;第四代『簿』,『薄』;第五代『礴』。」
第一代的「甫」,象田中有苗之形,本義是草木苗。後幾代,是通過涵義引申和字形添加偏旁部首生出的。這裏意思的引申,是一種象思維。也就是說,「甫」原始的象形字,不是個點、線、面一類的東西,而是個三維立體的形象,從這個形象的動作和用,又產生更多維,在每一維都可能添加筆畫或與其他字組合發生引申,可以用孳乳來描述。添加筆畫,如「日」。「日」這個字,似乎是通過添一筆,能形成最多字的一個字。「日」加一筆,看誰能想到最多的字,是小孩子喜歡的一個遊戲。
有時這類的聯系很符合直覺,人同此心,心同此想,很容易想到。但也可能很難,如果那個動態和用法存在時和境局限,時過境別,後人就很難想到。
如「楊」,可以拆成木和「昜」。「昜」,古同陽。段玉裁說,「陰陽行而侌昜廢矣。」「昜」,在甲骨文中是上「日」,下「T」形。「T」形加三個撇,是為了強調光彩流溢之意,如形,彩,須等,後世又有「頰上三毛」之典,可供參考。包含「昜」的字,多溫暖,這是容易想到的。但「楊」為樹名,卻據說是因為此木在春天裏,最先成蔭而得「昜」,故名。這就有些曲折了。
又如蘇東坡見到王安石《詠菊》詩有「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忍不住要指點他一下,結果後來貶官到黃州,看到菊花也有落的,才明白是自己出醜了。時和境未必是外在的,也可能是語言中的時境。如「旨不至」所講,過了那個時和境,再精妙的話,也如刻舟求劍。
這裏固然有王安石所思過於冷僻、不尋常,但蘇軾也違反了孔子所講的「毋必」。造字的人中大概也不缺王安石這樣的人,所以字與字的引申,也需註意「毋必」:順其自然,沒有不必一定要有,有不必一定要這樣或那樣。知不必,猶可學;知而必,不如不學。訓詁尤其如此,歷史留下的痕跡,與中學生做的數學題不同,不是故意設計的:未必留下足夠的證據,未必能得到正確的答案,甚至未必可達人人共識。知而必的固步自封,除了自己註意,別人是沒辦法的。蘇軾才高,大概不到黃州不死心;蘇軾如果從黃州回來,還認為自己是對的,大概王安石只好裝作不認識他了。
頭腦簡單的人一見「毋必」,就以為是主張稀裏糊塗,跳到另一個極端。這正是「中庸」裏那個「中」都沒理解,造成的問題。中庸所講,是人需要有所自立立足,不能像爛泥那樣沒有自立,但立足也有個當行則行,不是立在那裏像個幹屎橛,一動也不能動。莊子說:「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知而必的人,僵化的學,就是這樣沒用。孔子「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仍然是活潑潑的求學,如十幾歲時一樣——這才是學的中庸之道。
「史」字裏的中,很有可能是用的「中」字的本意。「吏」字好像遠一點兒,但《尚書·虞書·大禹謨》裏舜對禹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禹在這裏是「吏,治人者也」,是「執中者」。所以「吏」字裏的「中」應和「史」字裏的類似。當然,嚴格講,禹此時還沒接手,只是為舜所「使」。這就將「使」也拉進這個孳乳序列了。
另一個與「中」有關聯,重要而有趣的字是用,《說文》有:「用,可施行也。從蔔從中。……臣鉉等曰:『蔔中乃可用也。』」與「史」類似,又有庸,中庸的庸,《說文》有:「庸,用也。從用從庚。庚,更事也。《易》曰:『先庚三日。』」然後有傭。
除以上外,儒家所講的忠,《老子》講「道盅」、「守中」、「用」,皆與對「中」的理解脫不開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