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是無垢舞蹈劇場最新推出的劇目。
緩慢到接近靜止的舞蹈動作讓舞蹈劇目彷彿巨幅畫作,凸顯舞者的姿態而非動作,無從得知舞者此刻是動還是靜,只能延遲判斷,從布幔皺褶這等蛛絲馬跡看出步伐留下的痕跡,又動又靜。45°角前傾半蹲手臂前垂的姿態乍看不知道是前進後退,後來轉了身後退,其實就是前進,又進又退,向著本源前進又朝著未來後退。台上台下在同一戲劇廳但在不同精神世界,因為我們不分享同一個時間觀。
時間是相對的,對阿里山神木來說,眼前遊客如織的場面就像縮時攝影一樣吧……人類的短暫駐足對於兩三千年的歲月來說就是只是一秒不到的時間,大概就像蜂鳥在人類的眼中,快到只見殘影那樣?而人類在蜂鳥的眼中則是神木一般亙古不變的存在?
不記得哪個人說:要感受時間最好的場合就是在牙醫診所違反人體工學的硬椅上等待看診,絕對度秒如年;而人進入心流狀態,專注地趕報告、彈鋼琴、看電影,絲毫不覺時間流逝,不同情景中,同一個人也會有不同的時間感受,台上台下不同時間維度,也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白布或許象徵河流,舞者緩慢的拉扯三道白色巨型布幔橫劃過舞台,每一秒都像是靜物畫,懷疑舞者有沒有在舞動,但流淌過的白,是舞者走過的證據,也標記時間的流逝,看似靜止,但白河確實沖刷了舞台。
四位舞者突然邁開腿奔跑起來,對比於先前的慢,此時奔跑有萬馬奔騰的氣勢,此時的狂奔對比先前的緩慢,先前的靜止又凸顯此刻的迅猛。在兩位將軍以靜制動地對峙時,突然震耳欲聾的鼓聲爆出,一陣金戈鐵馬肅殺之氣,兩名舞者奔跑起來拉著一幅巨大的紅布蓋過整個舞台再迅速放手,有一兩秒巨幅紅布浮在空中,屏蔽視線,滿眼只剩屍橫遍野的血腥、水漫金山的慘烈。
結尾時突然響起經文的吟誦聲,由歌手和舞者們一起大聲吟唱,聽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才知道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在震耳欲聾的誦讀中,聽到很多觀眾的細微啜泣聲,照理來說聽不到才對……吟唱那麼大聲。觀眾在還未結束就鼓掌了,可是我也忍不住加入這個行列。
結束後的座談會上有觀眾問:在表演結尾時舞者和歌手集體吟唱《心經》,觀眾爆出掌聲是不是打斷了表演的氛圍?無垢創辦人林麗珍老師回答:什麼時候拍手都是對的,劇場是大家一起參與創造的。好溫柔又好睿智,劇場如此神聖又如此走進心坎。
想到《靈魂急轉彎》中的「出神」領域Zone,藝術家或是科學家廢寢忘食投入心神達到心流境界,而《觀》也把我帶入了不同的狀態。想到古希臘人愛看悲劇演出,台上台下同時纏綿悱惻蕩氣迴腸震盪不已。這麼多的觀眾一起達到酒神Dionysus的集體狂歡式癲狂。「酒神精神是直覺的、具生命力的、肯定生命的,審美形式是主要的,理性主義是次要的。」有時候就等著看能夠被帶到哪裡去。
《觀》
外觀天地
看見世界
同時自觀
《觀》讓我確切看見自己的慾望,讓我看到自己的侷限。我是嚮往快樂的人,也算樂觀,但是心裡常常有起伏,這一生所做所求都是幸福,而不是平靜,遠遠達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紅樓夢結局賈寶玉“似悲似喜”中隨著道僧離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弘一法師臨終前寫下「悲欣交集」;這種「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平靜已經超越了苦樂的二元對立,悲就是喜,喜就是悲,就像太極兩儀圖,陰陽各分左右,黑中帶有一點白,白中帶有一點黑。自己能夠以審美的角度略窺這種境界,但總以為圓滿度過一生的人必定含笑而終,也只想要這種喜樂,抗拒去體會苦痛中的甘美。
林麗珍老師說她看待《心經》是把它當成生命哲學而不是宗教寶典。小時候聽王菲唱心經覺得聽不進去,什麼「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小時候在努力認知、建立世界觀,二元觀最為簡便而且符合主流認知,這個是對的,那個是錯的,A的相反就是B,怎麼可能AB同時存在,AB可以是生死、善惡、好壞、正邪、陰陽。經文「不……不……」的句型在於突破超越二元觀的限制,打破僵化制式的表達。
「在人物身上給予善惡二分的化約分類,以便滿足或確保心中那簡單而清楚的世界。」在這個性向和性別流動的世界還有人會認定交過女朋友的人不可能是gay,如此認知可能簡單輕鬆許多。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寫下:「人總是期望一個善惡分明的世界,因為在人的身上有某種天生且無法馴服的慾望,讓人在理解之前先行判斷。」未理解就先評斷好壞完全是在殘害這個世界,二元思維方式容易引發粗爆的二元對立敵友關係:高下優劣、基督徒/異教徒、打疫苗/不打疫苗、異性戀/同性戀、男人/女人……
統計學說世上無巧合,我們一般所說的巧合只是只是機率的“適配”oddmatch,中性的詞語,毫無任何意涵,玄學家偏要把每個“適配”揉碎了再掰開了看,一絲一毫冥冥之中自有旨意。多謝映璇的推薦讓我想起了去年偶然逛到的台藝大《複調神話》無垢舞蹈劇場展覽,於是動念觀賞《觀》,我想為這個適配賦予意義,看作徵兆sign。
世上有這樣美好的事情,而我沒有錯過,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