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看宮崎駿長大的孩子,吉卜力的電影標誌了我的童年,《魔法公主》上映時,我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兩歲嬰孩,在家裡巨大的映像管電視上,看了好幾遍《熊貓家族》和《龍貓》,還沒學會唱國歌的我,已經會咿咿呀呀地唱:「我最愛的豆豆龍、豆豆龍」,久石讓譜下的旋律,便是我兒時的點點滴滴。
能生在有宮崎駿的時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如果我是這個時代出生的小孩,看漫威英雄、鬼滅之刃,或許就沒機會認識《神隱少女》和《天空之城》。甲上電影獨家取得21部宮崎駿的電影,2021年重新上映最廣為人知的《龍貓》,而今年則迎來了吉卜力獲得最大成就的《神隱少女》。
宮崎駿的電影從來沒有續集,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從頭開始架構出完整的宇宙觀。去年的文章中,我試著去討論《龍貓》裡的西方童話故事,而這次則想討論一些《龍貓》與《神隱少女》這兩部相隔12年的作品中,許多類似的地方。
《龍貓》與《神隱少女》兩部電影的故事開場都是「搬家」,也都是從城市搬到鄉村,孩子被迫要跟著父母離開原先的生活圈,有別於皋月和梅兩姊妹懂事,一到新環境就適應良好,千尋的反應更貼近現代的都市孩子,對於搬家一事心不甘情不願,一點也不想搬到鄉下,她非常想念學校的好朋友。
皋月與千尋會有這樣的差異,反映在親子關係上,兩部片的女孩都算某種程度的「失親」:皋月的母親肺結核住院,父親忙碌工作,皋月要姊代母職,扛起家務照顧妹妹,最後她撐不住而筋疲力竭地躺下;千尋的爸媽雖然健在,卻沒有重視過女兒的感受,進入隧道之前,千尋一直告訴父母不要再往前,爸媽卻都充耳未聞,媽媽還嫌棄地說,「不要抓這麼緊很難走路。」最後爸媽變成了豬,千尋被迫一夕獨立長大,她一直哭一直哭。這是宮崎駿對於失格父母的批判,也是對於這些孩子的心疼。
這次在電影院的大銀幕重看《神隱少女》,我才發現「水」的意象貫穿整部片。「湯屋」就是澡堂,是日本獨特的文化場景。今日在多數國家,「洗澡」已是極為私密的事情,連跟家人一起洗澡都很難,遑論是和一大群的陌生人以全裸姿態坦誠相見,但日本卻把公共澡堂文化保留至今,他們除了在澡堂洗澡,還會社交、談生意,他們甚至把泡湯文化外銷到世界各地,出現不少「日式湯屋」。
澡堂汲取河水,經由鍋爐爺爺用煤炭把水煮熱,加上各種藥草就成為了「湯」。別忘了,小千的第一位客人,全身惡臭、污泥流淌,眾人都以為祂是腐爛神,直到小千從祂的身上拉出一大堆的垃圾和廢棄物,才還給河神清爽的本來面目。 連河神都要泡澡,是多大的諷刺,人們只注意到澡堂水有多麼純淨健康,卻沒有注意到河川早已面目全非。
堆滿垃圾、被污染的河川,還有機會能經由人類的幫助,慢慢復原成原本健康的模樣,但有些溪流要恢復原狀,幾乎是不可能了,白龍就是這樣一條河。在電影尾聲,千尋想起一段童年往事,她聽媽媽說過,小時候自己曾為了減一隻鞋子,掉到河裡去,「那條河後來被填平,蓋成大樓了。」這也是白龍—賑早見琥珀主失去河神的身分,淪為魔女幫手的原因,因為失去了河流的祂,已經無處可去。
清澈的河川,滋養了各式各樣的魚蝦蟹貝類,水鳥來這裡覓食,水草隨著川流搖曳,是個生物多樣性豐富的棲息地。河流灌溉良田、也具有航行的功能,在河岸兩旁人類文明逐漸興盛,漸漸對於河流的渴求愈來愈多,為了取用水資源,河川被水堤、水壩截斷,要興築堤防限制河川的範圍,要取用砂石而改變河道的生態,隨著城市擴張,河岸的高灘地開始出現了垃圾掩埋場,又被加蓋填平成為建地,人類對於河川予取予求,想怎樣就這樣,於是河就再也沒有神了。
回到電影一開始,千尋一家進入神的領域後,父親說,「人們曾想在這裡蓋一條河。」反應了人類的狂妄與自大,填平天然的河川,興築人工的河流。
被填平的河川,還有機會找回自己的名字嗎?其實就像錢婆婆說的,「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忘記,只是想不起來而已。」河流可能變成地下水道,或是被人類截彎取直而改道,甚至是和其他河流合併在一起,但河不可能完全消失。
如此看來,白龍對千尋的照顧,就是河流對人類的善待,千尋對白龍的愛,其實是她對河川的愛,千尋若能保有這份愛,她長大以後勢必成為一位傑出的環境保護人士,為守護河川生態及水資源作出巨大貢獻,因為她會記得河川傷痕累累的模樣,她會記得河川曾經浩瀚偉大的模樣。
「環保」與「反戰」是吉卜力及宮崎駿在創作故事的核心關懷,我們幾乎可以指認出每一部作品的核心價值在哪裡,《天空之城》、《紅豬》、《霍爾的移動成本》的反戰意義鮮明;環保方面,《風之谷》談空氣污染的問題,《魔法公主》討論山林破壞的情況,《崖上的波妞》關注海洋生態環境,《神隱少女》則關懷河川破壞。宮崎駿把這些嚴肅的環境問題,透過魔法與幻奇轉換成溫柔的批判,讓人們能在電影娛樂中,反思現實狀況,離開電影回到現實,自然環境仍需要眾人共同努力來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