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從主題曲「地球儀」談起
在我印象中,這是第一次宮崎駿的電影主題曲由男生來演繹,這讓我覺得這部電影最接近作者宮崎駿的內心,比上一部作品《風起》還更靠近自己。
《風起》的主題曲是爽朗愉悅的女聲,《紅豬》主題曲是優雅美麗的女聲,雖然這兩部作品的主人翁都是男性。《蒼鷺與少年》正片結束,米津玄師清亮的嗓音,在片末字幕升起之際響起,繼續渲染電影的情感,久久不散。是男性的聲音,牽引著所有準備離場的觀眾。
因為母親意外過世而受苦的主角少年牧真人,全心埋首工作的真人父親牧勝一,期待有人可以承繼自己使命的曾舅公,或許都是宮崎駿自己貨真價實的感受,分裂並投射到不同角色身上。他童年時母親多病,《龍貓》就觸及這樣的分離焦慮,他是眾人皆知的工作狂,而「誰來接班吉卜力」一直是高齡的他心中的難題,但他對兒子宮崎吾朗的高標要求卻造成父子衝突,彼此惡言相向;片中描繪真人的父親在二戰中因軍需生意牟利,又跟宮崎駿父親雷同,本片可謂自傳色彩濃烈之作。
於是我們明瞭,即使是舉世聞名的大師,也會為了尋常男人從少年到老年的各種生命議題而煩惱啊!
創傷,像閃電般快速降臨
電影一開始,導演用極短的時間來描繪創傷的發生:戰爭中醫院一夜之間變成火海,而真人的媽媽久子還在醫院。生離死別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忽然來襲,帶來的情緒衝擊宛如煙硝無比濃烈,卻完全無法被理解消化,因為一切都在轉瞬之間,這就是心理創傷。
不論真人或觀眾,都沒有時間哀悼。真人很快發現,父親要迎娶自己的阿姨夏子,也就是過世母親的妹妹,而且阿姨已經有了身孕,父親、阿姨及腹中胎兒是一個全新的幸福組合,父親竟然看起來毫無哀傷地無縫接軌,而在父親心中自己即將被取代,甚至被排除。這樣的焦慮和忿恨,緊緊攫取了真人。
真人要和過世的母親站在同一邊,表面順應父親安排,然而內心無法真正接受這樣的發展。阿姨展現的愛與關懷,他以冷漠回報。

網路評論有人認為,真人用石頭大力敲頭導致血流不止,動機是要引起注意力,我肯定地覺得不是。像真人那樣的個性,面對那個情況,他不會想要引起父親或其他人的注意。他只會想要躲起來。我想他的自傷行為來自於自恨,恨自己甚麼都做不好,沒有能力保護住院的母親,上學竟跟同學打架,而打架不是好事,枉費父親開車送他上學……類似這樣的心情,比較貼切。當然這樣受傷可以請病假,不用上學,躲起來。
他只想躲起來,能夠激起他情緒的,就只有那隻聒噪挑釁的蒼鷺出現的時候。真人想要不留情地攻擊,像個武士一樣來對決。
恨藉此來展現,而愛宛如死滅。
哀悼歷程是一場奇幻歷險
有一天真人在房內整理書籍時,發現了一本母親生前為他留下的書,閱讀時流下了淚水。那是吉野源三郎在1937年的名作《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本片在日本發行即以此為片名。
我好奇地翻閱此書,發現重點是在啟迪兒童青少年關於為人處世該有的道德觀和人生觀,書裡頭有下列這樣的句子:
「為什麼不能像個男子漢,對自己做的事負責?」
「像個男子漢一樣承認自己的過錯並因此感到痛苦,這正是天地之間唯有人才做得到的事。」
「人在一生中遭遇的每件事都只會發生一次,不會重複第二次--所以,在每一個剎那,每一個時刻,都得好好實行自己心裡美好良善的想法。」
對真人來說,這些文字是母親遺留下來的諄諄教誨,叩問著他的腦袋。他可能想起阿姨對他的友善與關愛,自己竟以無情來回報,連阿姨躺在病榻上,他都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真人對此有了負罪感,他想要負責,做些甚麼來補償,於是主動要求加入搜尋阿姨夏子的行列,展開了哀悼之旅。
我在另一篇文章從電影《王牌冤家》來論述佛洛伊德的《哀悼與抑鬱》(Mourning and Melancholia),歡迎瀏覽賜教!
在這場進入「下界」的冒險旅程中,真人將遇見一位少女火美,身涉險境被火美拯救,被火美照顧,火美準備的澎湃果醬吐司,讓他想起母親的滋味。觀眾逐漸明瞭,火美正是少女時代的母親久子。宅邸老僕人曾向真人父親透露,久子年輕時曾不明原因在大宅裡失蹤一年。真人與久子的時空在「下界」交錯,現實中失去母親的真人,在這趟不可思議之旅中又發現了母親,被母親保護,像同伴一樣彼此親近,又和母親道別。
這些都讓我想起客體關係之母,英國精神分析師梅蘭妮克萊恩(Melanie Kle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