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搭海船這件事,來護兒已經有點習慣了。
中國之大,懂海的,非三吳人莫屬。話是這麼說,出海的風險對三吳人而言,風險還是相當高的。
饒是如此,隋帝三征遼東,仍是將海路水軍的重責大任,一次又一次的交付在來護兒手中。
就跟三十年前一樣。
想起年少輕狂時,來護兒不禁露出了微笑。
他本是長江邊上北側白土村人士,因著大隋改制歲貢三人應考秀才,在父母的期待下,被送去讀書。
來日考取官職,光耀門楣,也算是邊疆百姓的想望。
可生性飛揚跳脫的來護兒,著實不是個讀書的料。
在課堂上,《詩經》裡讀到:「擊鼓其鏜,踊躍用兵」、「羔裘豹飾,孔武有力」等語,更是令來護兒心思澎湃。
「大丈夫在世,正應為國滅賊,求取功名。終日讀書耕田,算得了什麼事?」
說完,年少的來護兒就拋下書本,離開了故鄉。
來護兒找了最近的軍營,表示願意為國效力。但大隋戶籍嚴格,並不允許農民百姓隨意轉為軍籍。
「小鬼,這世道太平,輪不到你逞英雄啊。」
軍營守門的老兵,揮揮手要來護兒回家。
不過,新來的賀若總管叫住了來護兒。
大家以為,新總管好孌童,也不當一回事。沒有人知道,賀若總管要的,是一個能夠混進南朝,放風聲,傳消息的人。
一直到當時為晉王的今上親自接見,加封來護兒為大都督領兵渡江……
其實,也就是個虛名。
哪有多少老兵願意聽少年都督的指揮?
所以,來護兒又一次自告奮勇,從大將軍楊素手裡,接過了渡海襲泉州的任務。
泉州的海盜認為,隋軍北人,不諳海戰,氣燄甚是囂張。
事實上,楊素確實也是疲於追擊。還好來護兒組建的海軍隊,扭轉了頹勢。
當年海軍隊的老弟兄,已經剩不到一百人。少年將軍來護兒,如今也是中年人了。
兩年前,第一次遼東之役,海軍隊只編了數千人。
在陸道諸軍損失慘重,只有少數抵達高麗的情況下,大家認為風險最高的海軍隊,卻是全員成功抵達。
平安撤退。
因為軍力有限,來護兒不敢與高麗軍死戰到底。但久經戰陣如他,其實也注意到,高麗已是強弩之末。故建請隋帝楊廣,第二次遼東之役,仍以陸軍先行,水軍後到,兩階段一口氣擊破高麗。
只可惜,來護兒才出發渡海,楊玄感就造反了。
楊廣不得不召回實力保留最完整的來護兒海軍隊,對抗叛軍。
世人只看陸道諸軍遠征大敗,勞民傷財。但在楊廣跟來護兒眼中,距離成功打敗高麗,平服遼東,其實就只差這麼一步而已。
所以,不論朝野如何反對,楊廣都不願意功虧一簣。
這第三次遼東之役,非打不可。
沒錯。
在來護兒的堅持下,終於擊破了平壤城的最後一道防線。
即便鴨綠水畔,還有上萬高麗軍硬生生擋下了隋軍,但來護兒直取高麗王「元」,只剩一步之遙。
但來護兒最擔心的事情,終究發生了。
皇上……接受了高麗的投降。
內心深處,來護兒或許希望使者帶來的,是皇上駕崩的消息呢。
是了。
從首次遼東之役,陸道諸軍遭遇的難題就是這個。每次將要攻破高麗城防,他們就投降了。
皇上諭令,以德服人。
隋軍只能先接受停戰,請示後方。
等到準備進佔接收?高麗人又不降了。
就連最低等的隋軍小兵,都知道是緩兵之計,偏偏就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不曉得。
來護兒召集了諸將商議。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等三度出兵,未能平賊,此番若還,只怕不能重來……與其息兵議和,我打算繼續進逼平壤,先擒下賊首高元,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諸將多是與來護兒多年並肩作戰的老弟兄,那當然是支持來將軍的。不過,楊廣生性多疑,又怎麼可能讓來護兒以自己的親兵參加遠征?
皇上欽點的右御衛將軍長史崔君肅,隨即排眾而出,向著西北方一拱手,道:「聖恩浩蕩,遼東小賊難以抵禦,不戰自降,那是大大的好事。將軍違逆天意,只怕……」
崔長史的話還沒說完,來護兒身旁親衛已重重一頓手中長槍,震得滿室生響。
「長史可曾注意,一路走來高麗野無青草,兵士面黃肌瘦?不趁此良機破敵擒賊,怎麼對得起天下百姓?」
這親衛姓秦名瓊,身材高大,生得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是來護兒向齊郡丞張須陀借來的勇士。
只因遠征遼東,荒野之地,每到夜裡往往鬼哭狼嚎,叫士卒難以安心。隔日上陣,戰力難免要打個七折八扣。
來護兒跟張須陀提起此事,張須陀便建議來護兒以八字純陽者為親衛鎮營,並推薦了秦瓊。
一年多下來,不但駐紮遼東時鬼哭之聲大減,秦瓊悍勇作戰,胸懷大志的性格,更叫來護兒欣賞。
在破格重用下,即使軍議,地位低下的秦瓊也能直抒己見。
不過頂撞長史?
這倒是頭一遭。
來護兒有些發噱,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太衝動了些。
輕咳兩聲,來護兒道:「皇上的旨意,當然是最重要的……但皇上若是要來某按部就班,那也不用另外組建咱們這支海軍,跟著大部隊從遼東進擊便是。」
「機會,稍縱即逝。來某寧可先擒高元,再向皇上請罪,也不願錯失良機。就像秦叔寶說的,天下百姓出錢出力,讓咱們萬里討賊,總是要拿點成績回去啊。」
崔君肅一聲冷哼:「鄉野匹夫,倒懂得心懷天下啊?你們可知道,遠征一石米,有幾分是百姓的血汗?又有幾分是我崔家所出?」
官場打滾數十年,包含來護兒在內的將領,聞言都是渾身一震。崔盧鄭王,四大世族每年負擔大隋過半稅賦的說法,哪個當過官的不知道?
皇上的旨意,是天意。
四大族的想望,就是民心。
敬天意,順民心,正是當官頭等要事。
眼看眾將士逐漸安靜下來,崔君肅很是滿意。
「要是各位決定聽從元帥,崔某也只能盡忠職守,把不服從皇上詔命的名單,一個一個交上去。」
頓了頓,崔君肅換上了笑容滿面,轉向一旁閒話家常。
「許校尉,我記得貴公子今年剛入禁軍,我記得宿衛要求身家清白,要是做父親的被貶為庶人,我看你們家以後的日子也是辛苦啊。」
「得了!」來護兒一聲虎吼,拉回所有人的注意力。
「就依崔長史……皇上的旨意,咱們,退兵班師。」
大業十年,二月。
號稱二十萬,實際不足數的隋軍,從遼東前線撤退。
隋帝楊廣並沒有記得,來護兒跟他說的「強弩之末」。
只道天命所歸,水到渠成。
夷虜高麗,終於在大隋全體國民的努力下,臣服了。
倒是那些沒有一起努力的壞分子。
應該接受懲罰了。
同樣的百萬甲士徵召令,只聚集了二十萬不到的兵馬,其實楊廣覺得挺沒面子。
這些人,忘了他們的天,是誰。
實在是不可饒恕的罪孽。
楊廣隨即下詔,要各地太守郡丞抓捕逃兵,自行處置……
收到詔命的地方官,則是一個個都苦了臉。
明明送上去的,是匪徒聚眾造反,請求朝廷增兵征討的上表。怎麼下來的命令,卻是要他們自行處理?
大家都知道,這個國家出了問題。
卻沒有幾個人說得出,到底是什麼樣的問題。
但,也有人認為,機會來了。
「抓捕逃兵,自行處置」。
每個人的詮釋不同。
看在張須陀的眼裡,這就是允許地方籌措兵員,發動戰爭的詔命。
就是吹響亂世前奏的號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