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邊讀邊想著的,不是狗肉肥美,也不是沈從文等人道德有缺,而是至少以如今的眼光來看,他所生長的地方真是窮鄉僻壤。
現代社會裡,狗是寵物,更是家人。我家就有好幾隻狗兄弟。母親時不時會買妥一大包肉乾,供兄弟們飽食終日。其餘用度,更不在話下。臉書也常見種種人狗一家的照片、影片。狗兒的憨態要是搭配上稚子的天真,按讚、分享的人數保證會遠遠超過各式嚴肅議題所受的關注。
狗兒既如此可愛,吃狗肉在很多人看來,就成了難以想像,甚且有違道德的劣行。梁文道先生有篇文章援引了錢永祥先生的「兩套說法」,作為戒食狗肉的思想根據:「一套關乎實踐,叫做『量化素食主義』,大意是若要出於道德理由而茹素,不一定得馬上全面戒葷,盡可以試着一步步來,逐漸縮小自己傷害動物的範圍。另一套則關乎理論……相信人類文明的演化是個道德範圍擴大的過程。」
我相當贊同錢先生的「量化素食主義」。不過,我不認為須將茹素提升至道德層次。特別是,若「人類文明的演化是個道德範圍擴大的過程」,那麼無限擴大之下,人勢必得自問,素食的標的難道就不是生命,甚至是能感知的生命?難道有些生命果真比別的生命更高尚,又或者「道德」只是將「偏私」偷換概念,將一己好惡嫁接至美善的準則?難道,人終究得學辟穀之術?此中自然涉及肉食者的偏執。吾愛吾肉,要我服膺素食為合乎道德,肉食為不合道德,不免強人所難。
在非干道德的量化觀之下,我不吃狗肉,是一種個人選擇。我所認定的食用肉品已經足夠,沒有必要再增添類別。他人吃狗肉,亦是一種選擇。我看不過去,可置之不理,可好言相勸,卻不宜率爾輕鄙、嗔詬。擴大來說人類的飲食習慣,是歷史發展中循地理、經濟、社會等因素建構而成。要勸戒食狗,由歷史的主客觀層面著手,闡明世易時移,不吃狗肉宜矣,應該會比道德論述更有力。
新近重讀沈從文的自傳,印象極深的是吃狗肉的一段。他寫道,同伴中誰有了閒錢,「就到賣狗肉攤邊去割一塊狗肉,蘸些鹽水,平均分來喫喫」。又或者,遇到好客的長輩相詢:「喫過點心嗎?」大家又餓,又不好意思回話,只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長輩心裡明白,於是請眾人「到狗肉攤邊去,切一斤兩斤肥狗肉,分割成幾大塊,各人來這麼一塊,蘸了鹽水往嘴裡送」。
我邊讀邊想著的,不是狗肉肥美,也不是沈從文等人道德有缺,而是至少以如今的眼光來看,他所生長的地方真是窮鄉僻壤。肉煮熟後,只蘸鹽水,就吃得津津有味。彼時彼地,狗肉成了止飢的「點心」,恐怕和人性高下無關,而是經濟因素使然。這些人所過的日子雖然物質水準不高,卻懂得有福同享、照顧後輩。要說他們因吃了狗肉而成了不道德的人,實在說不過去。
手邊《沈從文自傳》附有小說〈邊城〉。通篇所呈現的,又是另一番人與狗相處的景象:「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民國一百○四年七月八日初稿,
一百一十一年九月四日增訂於嘉義鵲枝寫譯樓
初稿刊於《中華日報》副刊「鵲廬有光」專欄(2015.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