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竺傳(5):荊州之變

2022/09/29閱讀時間約 27 分鐘
  「子方啊,哥如今就要隨玄德一同入蜀了,留你跟眾人一起看家,你我都是經歷過戰火無情的人,雖說大事自有諸葛軍師頂著,到底兵戰凶危,做事不得不勤勉些。倘若有遇到猶疑難決的事情,就盡速稟報諸葛軍師,或者向關、張、趙三位將軍商量……」
  建安十六年(西元211年)三月,因應曹操西征漢中的舉動,與漢中在地理位置上互為唇齒的益州牧劉璋,出於脣亡齒寒的擔憂,而在謀士張松的遊說下,向時任荊州牧的劉備遞出邀約,請他務必率軍入蜀,搶在曹操面前討伐張魯,以便優先佔據漢中。而作為報答,所有一切軍需開支和必要的援助,都將由益州政府全力供應。
  在與諸葛亮、龐統等參謀團商議後,劉備作出了「輕軍入蜀,重兵守荊」的行軍方針,麋竺作為隨軍人員之一,雖沒負責軍務,但他也知道,此次行軍的目的,表面上是要協防益州、討伐張魯,實際上則是要伺機佔領劉璋的地盤,以落實「隆中對」跨有荊、益的目標;為此,與劉璋的軍隊爆發全面戰爭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一旦戰事開始,就不知道要何時才能再回到荊州了,是以麋竺多少對即將和自己僅存的手足分別感到不捨,臨行之際,自有一番兄弟私語要關照。
  然而麋芳卻沒有自己的哥哥那樣兒女情長。
  面對麋竺的敦敦叮囑,麋芳顯得甚不耐煩,他歪躺在安樂椅上,兩手不停把玩著做工精緻的縷空雕花如意;那是一把通體由象牙雕成的爪杖,長不過一尺,設計卻別出心栽,不但握柄尾端繫有一串亮麗的流蘇,頂端處還鑲了一塊紅珊瑚作成的流雲,並以金線勾紋,一看就是價值不斐的珍物。
  據說,這把如意是當初劉備從京口回來時,孫權帶著張昭、秦松、魯肅等人,乘著大船從後方追來,說是要給劉備送行,於宴會上贈給劉備的臨別物品之一,過去還在徐州時,麋芳也曾握有一把類似的如意,但樣式、作料皆不如孫權送的這把考究,後面歷經戰亂,那把如意也在逃亡路上不慎遺失,麋芳對此念茲在茲,如今看見一把更好的,便愛不釋手,在給劉備洗塵的接風宴上不時露出欽羨之情。劉備見麋芳如此鍾愛那把如意,也不小氣,只一笑便將如意賜給麋芳——自是無論何時何地,麋芳永遠都將其隨身帶著,連跟自己心愛的侍妾敦倫時也不例外……大概。
  「——想世祖皇帝中興以來,朝堂為士族把持已二百餘年,我們麋家屢世行商,太平時節雖不失為一方富賈,到底上不了檯面,不得和士宦子弟比肩。而今漢室衰微,世道紊亂,有志之士四起,正是一展驥才的時候……」
  麋竺向麋芳娓娓傾訴衷腸,不想麋芳卻心不在焉,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不禁心裡有氣,板起臉孔道:「子方,哥現在跟你說的事,你到底聽進去沒有?」
  「哎哎哎,省得了、省得了,您說的這些我都懂,」麋芳伸伸懶腰,打個呵欠說道:「我也不是那起子只會吃喝玩樂的後生小輩,既被寄予厚望,就一定努力做事,總不辜負您和玄德的託付便了。您只管放心入蜀,小弟我就在這哪兒都不去,專等你們高奏凱歌,從成都發捷報回來——噢?要沒別的事,趕緊回去收拾行囊,別讓人催著了。」
  「這……」
  麋竺見麋芳應承的這麼爽快,又急火火的一個勁兒催自己走,心裡直覺有鬼,正張口要問,怎料麋芳大手一揮,臉色已然不快:「我知道,您老嫌我不長進,但這大半個荊州又不歸我管,您再怎麼不放心我,總不會連諸葛軍師與關將軍也放心不下吧?」麋芳見兄長猶自躊躇,深恐他繼續糾纏不休,便連忙搬出諸葛亮和關羽的招牌給自己壓陣。
  這招果然不同凡響,一聽麋芳提起兩人的名字,麋竺便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嗯」了一聲算是回應。事實上,麋芳說得也並非全無道理,赤壁一戰,曹操大敗退回北方,對荊州的掌控力已有顯著下滑,短時間內只能維持守勢;而自己入蜀後,荊州這邊也不是沒人坐鎮,受劉備「重軍守荊」的決策影響,讓相較於荊州守軍,反而是自己身處的入蜀軍隊的陣容看起來更加讓人擔憂……然而,不知為何,麋竺一直隱隱約約覺得,把麋芳留下來看家是個錯誤——至少是有欠穩妥的決定;但就和麋芳說的一樣,信不過他,總不至於連諸葛亮和關羽的能力也信不過吧?
  諸葛亮、關羽、張飛、趙雲、馬良、殷觀、潘濬、向朗、廖立、郝普……麋竺在腦海裏逐一默誦劉備欽定的看家名單,確實,在麋芳的名字浮現之前,上述這些人無一不是才能卓越之士,且各個身荷重任,輪不到麋芳接手;這麼一想之後,麋竺似乎輕鬆多了,他默默嘆了口氣,復又反覆叮嚀幾句家常,直到麋芳好說歹說,再三保證自己一定兢兢業業的恪守崗位後,這才依依惜别,打道回府。
  「有這幾個人在,荊州一定會沒事的。」
  麋竺和麋芳,兩個人在互相道別後,俱都對著落日餘暉說出同樣的話。唯一不同的是,麋竺說這句話是為了寬慰自己,而麋芳則是出於對兄長的擔憂感到不屑,從而嗤之以鼻。
  那時候,兩人都沒想到,那竟是自己兄弟倆這輩子最後一次談話。
  時間回到現在。
  當荊州失陷、關羽父子遇害的消息傳回成都的時候,麋竺第一時間的反應與劉備一樣,都是心裡「轟」的一聲,宛如被雷擊中一般,全身血氣倒湧,久久無法平靜。特別是劉備,才剛成為漢中王的他,不僅從曹操手裡拿下漢中,還把戰略意義至關重要的房陵、上庸、西城等「東三郡」一併納入自己的版圖,打通了由漢中連接襄樊的漢水陣線;他就是作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與諸葛亮那「霸業可成,漢室可興」的夢想才剛完成基礎輪廓,轉眼間就又毀去大半,而下手的人居然還是自己的盟友孫權!
  劉備強耐著內心的憤怒,早在四年前,即建安二十年(西元215年)上旬的時候,他們雙方就荊州領土的問題產生嚴重糾紛,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得知劉備獲得益州後,遠在東吳的孫權便派諸葛謹前往成都,向劉備討要當初借給他的荊州;說是荊州,其實也就只是南郡。南郡是當初周瑜在赤壁之戰後,從曹仁手裡打下來的領土,但並沒有全部打下,因為襄陽還在曹操手中,東吳所拿下的只是南郡的江陵。獲得江陵的孫權,大喜之下,很快就下了兩道新的人事命令:
  周瑜領南郡太守,駐守江陵。
  程普領江夏太守,駐守沙羨。
  周瑜就不說了,圍攻曹仁他是主力,南郡治下的領土,撇開曹操持有的不提,也全在東吳手上,所以由他來當南郡太守沒有爭議,有爭議的,是程普的江夏太守。
  江夏這個地方,自赤壁之戰後,雖說一分為三,分別被曹操、孫權、劉琦(劉備)各自佔領一部份,但從名義上來說,此時依然還是由劉表的兒子、江夏太守劉琦有其治權,治所則在夏口。儘管程普的駐地在沙羨,但劉琦此時還活著,孫權跟劉備的同盟也還存在,結果孫權連聲招呼也不打,就直接安插自己的人當江夏太守,宣稱擁有江夏的所有權,不啻沒把劉備一方放在眼裡,多少有點趁機揩油的意思。
  儘管氣氛有些尷尬,但基於鞏固同盟的立場,劉備此時並不想與孫權為敵,於是他上書朝廷,讓劉琦轉當荊州刺史,承認程普江夏太守的地位,使其含金量更足。而在此之前,劉備另外還做了一件重要的事,那便是打著「劉(琦)荊州」的名義,趁周瑜在江陵與曹仁的軍隊打得不可開交時,迅速降服了長沙、桂陽、零陵、武陵等原先投降曹操的荊南四郡,勢力一下子就壯大起來;等周瑜拿下江陵、被任命為南郡太守後,漢末以來的荊州八郡也大勢底定:曹操掌握著南陽(後被曹操一分為二,另成立出南鄉郡)、章陵兩郡,並一部份南郡(襄陽、樊,後劃分成襄陽郡)和江夏郡的北部地區;孫權掌握著除了襄樊之外的南郡及江夏郡(南部);劉備則掌握著長江以南的荊南四郡,與原本劉琦固有的江夏地盤(夏口)。
  此次三家分荊的結果,從帳面上來看,劉備所獲得的地盤面積最大,但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孫權則掌握了更為精華的戰略要地,彼此之間各有不如意之處,荊州的重組勢所難免;恰好這時劉琦病死,其底下的荊州官員們便一致推舉劉備繼任為荊州牧,於是,劉備再次上書朝廷,表孫權「行車騎將軍,領徐州牧」,來換取孫權對自己「領荊州牧」的承認,順便還讓周瑜分出南郡裡面的一小塊地(油江口)給自己立營。
  這件事要分成兩個部分來講。
  孫權承認劉備是荊州牧,比起禮尚往來,更多的是對既成事實的無奈之舉。劉琦是大漢王朝最後一位沒有爭議的荊州刺史劉表的長子,在那個年代,子承父業名正言順,而劉備曾受劉表託孤,又是劉琦的宗親與戰略執行人,故劉琦死後,鑒於劉琦沒有後嗣,那些荊州官員便共推劉備出來接任,合情合理合法,既不需要漢獻帝的批准,也輪不到外人來插手;是以孫權儘自心有不甘,也只能摸摸鼻子,出於戰略考量而承認劉備荊州牧的地位,並因為劉備勢力的增強(收服荊南四郡後不久,在盧江抗曹,但被夏侯淵擊敗的淮南軍閥雷緒,就率部曲數萬人投靠劉備)而稍有所畏,把自己的妹妹送過去當夫人。
  至於周瑜分南岸地給劉備立營一事,也出自同樣道理,甚至還有另一層不可拒絕的理由。一方面,劉備此時已然不是當初那個被曹操窮追猛打的落魄軍閥,他有兵有將,帶甲數萬、盤踞荊南,不是周瑜能夠隨意亮刀的對手;另一方面,劉備荊州牧的身分是孫權承認的,既然是荊州牧,就該到荊州的治所就任才對。荊州的治所在哪裡?在南郡。可南郡現在分成兩半,其中一半在曹操手上,另一半的江陵又是自己浴血奮戰整整一年才啃下來的硬骨頭,豈能輕言割捨?思來想去,周瑜最終把腦筋動到了油江口身上。油江口同樣位於南郡境內,面積狹小,卻緊鄰劉備的地盤,與其花費精力去守,不如讓給劉備,也算是給「劉荊州」有了交代。於是,劉備從周瑜手中接過油江口,並把它改名為公安,在那裡用諸葛亮給他徵調的物資建立起他的大本營。
  按照周瑜的盤算,這件事情應當就此落幕,但他顯然低估了劉備或者他底下謀士們的的智商。劉備把治所遷到公安後,很快便反將一軍,以關羽為襄陽太守,駐軍江北,另任張飛為宜都太守,把周瑜圍在江陵孤城。周瑜一看自己四周,有曹操這個惡鄰居不說,現在還憑空多出了關羽跟張飛這兩個肌肉棒子,唯一的後援(程普)又遠在江夏,氣滿胸膛自不待言;正做沒理會處時,江東那裡又傳來一件令他血壓飆升的消息:劉備以公安「地少不足以安民」為理由,親自到京口向孫權要求都督荊州——即周瑜現掌的江陵。
  劉備之所以要江陵,根本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江陵的地理位置太過重要。攤開地圖就會發現,江陵東顧江東、南面荊南、西連巴蜀、北對襄樊,據有這裡,就等於據有了攻取益州的直接通道,這讓以實現「隆中對」為目標的劉備集團,無論如何都需要江陵。對此,劉備身為荊州牧,提出的理由也很充份,且不說周瑜攻打南郡時,他和關張都有出力箝制曹軍(絕北道行動),南郡本身就是荊州的一部份,物歸原主那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只不過現在被你周瑜拿了,得和孫權進行協商,取回來才行。
  當然,劉備這個說法,並沒有什麼道理或法律約束,畢竟是戰亂年代,誰跟你來物歸原主這一套?一塊地盤,誰憑本事搶下來就該是誰的,所以周瑜不認這筆帳。他不僅不認,還寫信給孫權,說劉備一代梟雄,關張又都是熊虎之將,絕對不會受人控制。與其照他要求把南郡給他,不如趁這機會,把劉備押在東吳扣起來,再把關張分開,由自己或者其他將領帶他們為東吳打仗,如此則大事可定;否則的話,若是真把南郡給他,使這三人齊聚疆場,怕不是蛟龍得雲雨,終有失去掌控的一天。
  周瑜這番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且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只限於前半段軟禁劉備的部份,至於後面什麼讓關張為東吳效力云云,則是痴人說夢。只要你東吳這邊對劉備下手,那裡關張就會殺上門來叫你放人,你不放,兩家就此結為死仇,這正是曹操喜聞樂見的情況。孫權也認為周瑜這招變數太大,便以曹操尚在北方觀釁為由,拒絕了這道提案。
  儘管孫權不同意綁架劉備,但在荊土議題上,他還沒拿定主意。其實,不僅是孫權本人,就是東吳群臣,面對劉備的到來,也分成兩派意見。其中,以周瑜、呂範為首的鷹派成員主張監禁劉備,而站在他們對立面的鴿派成員,以魯肅為主,則認為孫家初臨荊州,人心未附,當務之急是穩住同盟,盡可能地利用劉備在荊州的人氣與曹操抗衡才是上策。
  魯肅是東吳方面少數能以長遠眼光佈局天下的政治家,其建言與孫權當時心裡的顧慮不謀而合,兩人都同意曹操的強大不是自己目前能獨立招架的,也清楚知道,東吳暫時沒能力消化、攏絡荊州;特別是早從孫堅以私忿襲殺劉表前任的荊州刺史王叡開始,後面孫策、孫權又對荊州長期用兵,擄殺百姓(江夏曾被孫權屠城),致使荊州士庶對孫家沒有半分好感,這點從先前荊州士宦在面對曹軍壓境,乃至於赤壁之戰後三家分荊時,絕大多數人都一面倒地往劉備身邊靠攏,另有部分人士選擇入益州避難或者乾脆對曹操輸誠,也無人願意投往江東為孫權效力即可略窺一二。在這種情況下,東吳想憑一己之力面對如鐵桶般防禦在襄樊、合肥的曹軍,實在太吃力,而這卻是周、呂等人當時挾赤壁大勝和破走曹仁的餘威,未必有考慮到的現實。
  於是,儘管很不捨,但為了給曹操多立一個對手來分攤壓力,在魯肅的力排眾議下,孫權思量再三,最終還是同意了劉備求得江陵的請求。(《三國志‧魯肅傳》:「後備詣京見權,求都督荊州,惟肅勸權借之,共拒曹公。」)
  當周瑜知道自己計畫落空,南郡已經許給劉備時,他便知道大勢已去,顧不得自己還在養傷,趕忙回到京口向孫權獻策,說要和孫瑜(孫權堂兄)一道攻打益州,打下益州後,再北上吞併張魯,讓孫瑜守漢中,與西涼的馬超連結,自己再從益州回到這裡,與孫權一起攻取襄陽,讓曹操吃鱉。
  周瑜是一流的軍事家,沒他火燒赤壁,又哪來東吳五十八年國祚?但他提出的這項伐蜀計畫卻過於荒謬,甚至比先前軟禁劉備那套還不切實際。這項被後人稱為「二分天下」的軍事計畫,從頭到尾都忽略了劉備這個橫身擋在益州入口的變數不說,也沒有考量到東吳的兵力配置和補給輸送問題。要知道,以劉備的雄才,即便有內應,當初也花了整整三年才完剋巴蜀,這說明了益州這塊地,就算守著的人是劉璋這樣的平庸之徒,只要有點軍事準備,就絕不是那麼容易就被打進來的;何況身在漢中的張魯也不是白痴,隔壁鄰居失火,他又豈有不趁火打劫的道理,會乖乖站在一旁讓你周瑜打完劉璋再打他?(事實上,當初劉備取蜀時,他也真的動手了,只不過被劉備的部將霍峻擋在葭萌關之外,討不到便宜才作罷。)只要稍微用點腦袋就知道,這項計畫不但沒可行性,甚至就連大餅也畫得很失敗。
  然而讓人想不通的是,面對這個漏洞百出的提案,孫權卻同意了。對此,有些人認為,孫權之所以會同意,是因為周瑜這項策略符合東吳原定的發展方向,並與他建立帝王之業的雄心合拍;另有部分觀點則認為,孫權醉翁之意不在酒,並非真的認為伐蜀可行,只不過是想藉此搞點派系平衡,以免周、魯任何一派的聲音獨大朝綱,國策的決定權會被架空;甚至還有人推測,以周瑜之武略,不可能沒意識到從江東發兵去打益州是事倍功半、甚至竹籃打水的行為,因此周瑜這一招,實際上行的是假途滅虢之計,明面上說是要打益州,實際上卻是衝劉備來的。總之,得到首肯後,周瑜立刻返回江陵,預備起軍,卻在半道上因舟車勞頓,致使身上箭瘡急遽惡化,病逝於巴丘。
  周瑜的死對東吳政權影響甚鉅,這不僅是因為周瑜是東吳繼孫策之後,少數懷有北伐抱負和實力的積極派成員,更重要的是,接替他的人是力主聯劉的魯肅。魯肅的戰略理念雖和周瑜不同,但兩人最終的目的都是助孫權竟長江所極,形成南北對立的局面,可說是殊途同歸;唯一的差異,是周瑜在執行過程中採取「除劉抗曹」政策,而魯肅則是「聯劉抗曹」,這在周瑜在世時,是個不易實行的方針,所以,在南郡議題上,魯肅直切要害,不陳述劉備梟雄的一面,而是提醒孫權,曹操是今天不管你願不願意,都必須要有劉備的盟好才能面對的對手,於是事情便就此定案。
  至於南郡到底是否是借的,依陳壽在《魯肅傳》裡面,及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的文獻來講,魯肅自己是用「借」這個說法沒錯,但這很大可能是他為了安撫當時持反對意見的周、呂等人暨說服孫權所採的措辭;因為有一派說法是,劉備當時並不是空著手來和孫權要江陵的,他用東吳一直朝思暮想的夏口為籌碼,和孫權作了一筆交易。
  據《三國志‧程普傳》記載:「權分荊州與劉備,普復還領江夏。」(在孫劉分荊州前,因南郡太守周瑜病死,由程普繼任,是以南郡許給劉備後,程普便重新回任江夏太守),程普卒年不詳,但大抵不晚過建安十五年(西元210年),故後面《三國志‧孫皎傳》和《三國志‧先主傳》注引《獻帝春秋》,一個說「代程普督夏口」,另一個則說「權不聽,遣孫瑜率水軍住夏口。」皆從側面證實了原本一直掌握在劉琦、劉備手中的夏口,在孫權把南郡給劉備後,就轉為東吳持有,立起孫家的旗幟。
  劉備讓出夏口並沒有太多複雜的理由,純粹只是因為夏口是一塊夾在孫權與曹操中間的狹長領地,與其夾在中間當夾心餅乾,不如作個順水人情,讓孫權代替他與曹操勢力接壤。反過來說,孫權掌握的江陵,實際上也夾在劉備的四郡與曹操的襄樊中間,東吳因為周瑜生前一直想要規取巴蜀,而不願意割讓江陵,但周瑜死後,江陵於東吳而言,已然淪為進取不足、防守卻得承擔大量傷亡,以及兩面作戰風險的領地,是以最終給了劉備,讓劉備替他面對來自江北曹軍的威脅。
  所以,劉備當初向孫權「求都督荊州」,實際上只能算「求都督南郡」,甚至是「求都督江陵」而已。如今東吳口口聲聲說自己「借荊州」給劉備,明顯是誇大不實的說法,因為他們根本給不了整個荊州,也沒有整個荊州可以給。何況就算只是南郡,劉備也不是借,而是以出讓夏口給東吳,並對孫權分割長沙的漢昌縣為漢昌郡、假道零陵來染指交州的行為進行默許所得來的戰略成果,可以說是一樁彼此各取所需的土地交易。
  既如此,孫權憑什麼伸手向劉備要求歸還荊州?何況他索要的還不是南郡,而是劉備自己打下的長沙、零陵、桂陽三郡,這可真是匪夷所思;你若是討南郡,大家還有點道理能出來講,但你跑來討要的卻是與你東吳八竿子打不著的荊南三郡,擺明就是強詞奪理。
  於是,自建安十三年孫劉聯盟成立以來,一場埋伏七年,以爭奪荊州為目的的戰事終於一觸即發。
  中國近代著名的史學家呂思勉先生,曾在其著作《三國史話》不諱言地提到:「俗話有借荊州之說,說荊州是孫權的,後來借給劉備,這話是胡說的。」
  說到底,「借荊州」這個詞,從頭到尾都只有吳人自己在講,明明是割讓、甚至互換領地的行為,只因孫權覺得自己吃虧,事後反悔,而硬要說成是「借」。倘若雙方真有「借」的行為,這麼重要的事,難道會沒有立個白紙黑字的合約、條款,或留下任何文書紀錄嗎?朋友之間,彼此借款達一定金額,尚且知道要開立字據,借荊州這麼大的事,又豈得只有口頭條約?何況孫劉之間,連朋友都說不上,充其量只是一個有著共同敵人要面對,眼前的利害關係還堪一致的同盟呢?清朝史學家趙翼在他的《廿二史劄記‧借荊州之非》就針對此事提出了明確而有條理的剖析,表示「借荊州」一說,歷來僅見於韋昭等東吳史家所著的《吳書》和虞溥的《江表傳》,皆「出自吳人事後之論,而非當日情事也」,明顯有為了洗白自己叛盟偷襲荊州而扭曲事實的嫌疑,不足以採信。
  韋昭自不必提,他是吳郡雲陽人,從孫權開始,直到孫皓,共歷仕孫吳四朝,是個根正苗紅的東吳人;而虞溥雖然出身山東(高平郡昌邑縣),但他撰寫的《江表傳》,很大程度上也以《吳書》等東吳史家的著作做基礎框架,是以立場多偏向東吳。
  在東吳方面的眼中,劉備能收服荊南四郡,是因為有東吳在攻打南郡牽制曹軍,出的力氣最多,所以打下南郡後,一旁的四郡也該由他們東吳來收割才對,憑什麼給你劉備趁空去取?這可實在不講理。打比方來講,兩個人AA制的去吃自助餐,你自己拿了一盤牛排在那邊啃,啃得不亦樂乎,憑什麼就不准別人去拿龍蝦螃蟹來吃?就因為你想吃龍蝦,但自己嘴裡的牛排還沒啃完?哪有這種規矩!孫權的獨食邏輯,隨著劉備後面攻佔巴蜀而越演越烈,認為是因為有東吳「借出去」的南郡當資本,你劉備才能順利拿到益州;如今你事業做這麼大,那當初跟他東吳借的荊州,也差不多該連本帶利的奉還回去了吧?
  然而劉備並沒有這麼做。
  面對諸葛謹這個由孫權暴力討債集團派出來的會計,劉備既沒有明確拒絕孫權的要求,也沒有乾脆捧上對方索討的現金,而是很婉轉的說:「須得涼州,當以荊州相與。」
  孫權得知這個消息,冷笑一聲,也不再派人上門了,直接派遣各個幹部、小弟到三郡地方說要接管店面,卻被鎮守荊州的關羽一頓臭罵趕了回來。這下孫權暴跳如雷,馬上派出呂蒙帶著鮮于丹、徐忠、孫規等人率兩萬軍隊攻打三郡,同時為了防止關羽救援,又再派魯肅、甘寧領兵萬人屯駐巴丘,自己則在陸口坐鎮。結果,桂陽投降,長沙太守廖立見風向不對,二話不說棄城逃跑,導致長沙瞬間淪陷;安成、攸、永新、茶陵等鄰近四縣雖然一度聚眾反抗,但依舊不敵,被呂岱率軍給平定,最後僅剩零陵太守郝普一個人在前線死命苦撐。
  劉備得知孫權動刀,三郡已失其二,便親率五萬大軍,從成都直奔荊州公安,與孫權展開對峙,然後又命關羽率領三萬人進駐益陽,準備奪回長沙三郡。此時,安成長吳碭(人在攸縣)及中郎將袁龍(人在醴陵縣)等,知道援軍來了,便首尾關羽,發起響應。孫權知道劉備動員如此龐大的軍隊後,一面派魯肅、呂岱各別撲滅吳碭及袁龍等反叛勢力,一面讓呂蒙趕快放棄零陵,轉而回師魯肅共拒關羽。
  眼看就要攻陷零陵,呂蒙並不想在這節骨眼上放棄。剛好,由於戰事阻斷交通,零陵太守郝普尚不知道劉備、關羽的援軍已在左近,呂蒙遂利用這一點,先讓手下作出加緊攻城的準備,之後,又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勸降信,讓郝普的舊識鄧玄之拿著去當說客,騙說劉備在漢中被夏侯淵絆住、關羽在南郡被孫權牽制,均難以支身,勸郝普想清楚自身處境,不要等城池被打破了,連累自己的老母親「戴白受誅」,於是郝普無奈之下只得投降。
  後世文人或有以此批評郝普,稱他不識大節、有愧於自身職責或國家所託,甚至還因此把郝普列為「蜀漢三叛」之一,給他立了個長跪不起的雕像在「諸葛雙忠祠」面前謝罪——實在是文人刻薄!那些批評郝普的人,也不想想郝普當時身處的情勢,三郡太守唯有他秉持責任堅拒呂蒙,之所以投降,也是受到假消息的矇騙,擔心城內百姓破城後的下場而開門。要知道,一個人在他那種彈盡糧絕的環境下,面對敵軍長時間圍攻,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一知道獲援無望,心裡累積的壓力終於潰堤,任誰都可能投降;又怎麼可以因此而批評他呢?何況郝普投降之後,一知道自己上當,馬上感到羞慚萬分,這說明了郝普有知恥之心,與某些一看到敵人就開門投降,或者是棄部下、百姓於不顧,自己一個人落跑的孬種實有天壤之別。
  劉備、孫權兩方人馬在此次糾紛當中,一共動員了至少十萬大軍,但彼此相拒數月,皆沒有發生進一步衝突。在此期間,魯肅曾邀請關羽,展開了歷史著名的「單刀會」,同樣身為一軍主帥,兩人彼此各佩單刀,就領土歸屬問題展開了一場平等的會晤。然而,這場會面並沒有為解決問題提供什麼實質的幫助,雙方只是就自己的立場各說各話,真正的決策者則依然沒有和談的意圖;也或許有,只是彼此都還沒找到坐下來談判的最好時機——直到同年七月,曹操收服張魯,取得漢中。
  漢中是益州的咽喉,有了漢中的曹操,對才剛入主成都的劉備威脅性劇增。
  面對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劉備知道,是時候針對荊州領土的問題,與孫權一次作個了結了,否則大軍空耗在這裡,不啻會讓曹操對益州的威脅越來越大,尤其是孫權這次也動了刀,若再不收手,場面會變得更難看。
  於是,劉備主動提出和談要求,派使者去見孫權,孫權見劉備願意讓步,便也順勢放下手上武器,遣諸葛謹報命。這中間有個詼諧的插曲是,史書沒有明確記載劉備派出的使者為誰,但我認為很大可能是伊籍。
  據《三國志‧伊籍傳》記載,某次伊籍為劉備出使東吳時,向孫權行拜見禮;孫權也不客氣,在伊籍行完禮後,語帶諷刺地問道:「哎呀!你侍奉毫無道義的君主,想必很辛苦吧?」伊籍聽了,慢條斯理的回答:「不過是行拜見禮,哪稱得上辛苦?」把孫權指責劉備是「無道之君」的嘲諷漂亮回敬給孫權自己,令孫權吃了記啞巴虧。
  這次會面的時間不詳,孫權本人,雖說從來就不愛講禮節,喜歡與臣下、使節開些他自認為無傷大雅的玩笑,但好歹也是盟友派來的使者,開口就沒好氣地指責劉備是無道之君,那必然是指劉備自己獨拿益州,又不願意給他好處(分荊州)一事,加上此前還有孫權聽聞伊籍有辯才,打算給他下馬威,挫挫他和劉備的銳氣的描述,我合理懷疑,這場外交會面,很可能便是出自於劉備派人找孫權和談這一趟。(再加上伊籍原是劉表底下的官員,熟悉荊土環境,劉備將他帶在身邊,從成都回去處理荊州問題也很合理。)
  總之,確認彼此都有和談意願後,雙方就在公安與陸口之間展開協議:劉備一方將原本自己打下的長沙、桂陽兩郡割讓給東吳,以此換取東吳當初給予的南郡,同時,被搶走的零陵郡也一併歸還,從此兩家互不相欠。
  由於從地理位置上來說,兩家剛好以湘水為界劃分地盤,確立了長沙、江夏、桂陽三郡以東屬孫權,南郡、零陵、武陵三郡以西屬劉備的情勢,是以這場協議叫「湘水之盟」。在這場盟約裡,很明顯的,孫權一方掌握了主動優勢,特別是在曹操進駐漢中後,如果孫權再多耗一點,劉備恐怕得再作出更大的讓步才能如願從公安抽身;那麼孫權又為何同意劉備提出的這個條件呢?主要理由有二:
  第一,劉備勢力雖然慢慢坐大,但他不是東吳的首要敵人,首要敵人是曹操,為此東吳還是必須維持同盟的存在,得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否則兩邊真的開打,就算贏了,東吳也勢必耗費莫大的軍力財源,且極有可能得代替劉備,與擅長陸戰的曹軍在西線對峙,屆時獲利的還是曹操。
  第二,曹操在西北連年動兵,如今又深入漢中,大部分的軍事壓力都在劉備那邊,為東吳謀取合肥等淮南之地提供了有利條件。如果現在跟劉備繼續耗,等曹操騰出手來彌補東線的守勢時,只怕荊州沒有全拿不說,合肥此後會更難打。
  簽訂盟約後,於劉備而言,他與孫權就荊州的問題已經了帳,於是便毅然率軍返回成都,開始了接下來的「漢中爭奪戰」。然而孫權的慾望並沒有為此獲得滿足,從他最一開始直接動手的行為來看,他索要的不僅僅是三郡,而是要把荊州境內屬於劉備的地盤全部吃光,現在簽訂盟約,對他來說只是一項權宜之計,特別是當他之後率領十萬大軍攻合肥,卻被對面張遼以區區八百人把自己按在地上往死裡揍、差點就淪為戰俘後,被現代人冠上了「孫十萬」、「孫柯基」等醜稱的他,當時大約就意識到了即便沒有曹操,合肥也遠比他想像的還要難攻的事實,便在建安二十四年,趁關羽出兵襄樊、北伐曹魏之際,與曹操暗中勾結,從背後捅關羽一刀,並搶走劉備手上的南郡、武陵、零陵,使劉備失去荊州之餘,也永遠失去了關羽和精銳的荊州軍隊。
  荊州的淪陷對劉備集團無疑是一大打擊,諸葛亮努力半生,汲汲營營去實施的隆中對,因孫權的叛盟而徹底化為烏有,從此終季漢一世,任憑諸葛亮如何努力,都再也無法達成分兵二路鉗取中原的夢想。然而這還不是最讓人痛心的地方。比起荊州,關羽父子的遇害更讓劉備心碎。關羽世之虎將,以水淹七軍之功,降于禁、斬龐德之勇威震華夏,迫使曹操幾欲遷都以避其鋒,不但是劉備集團裡軍事表現最出色的將領,同時也是劉備屬意「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的上將。曹操、孫權為了剷除他,不惜各自調動全國最頂尖的陣容來形成包圍網,故劉備失去關羽,還有關羽一手訓練的水軍精銳,其痛楚之深,絕非筆墨可以形容的。
  在諸多讓關羽覆亡的因素裡,孫權的叛盟偷襲固然是主因,但關羽不是沒有防備孫權,他對東吳的態度與呂蒙不信任劉備的態度是一樣的。在他發動襄樊戰爭時,為了防備孫權那邊有動作,他留下了兩個從集團草創時期開始,就一路相隨至今的元老給他看家;但也竟是這兩個元老獻出城池、不戰而降,才導致了局勢惡化到無可挽救的地步。
  那兩個元老不是別人,正是麋芳和士仁。
青葡萄
青葡萄
生於台灣,長於美國的95年天蠍。現住在西雅圖。 興趣是看電影、下廚、看展跟運動,另外對天文學、歷史、古生物學和西洋美術有特別的喜愛。家裡有隻愛吃牛排的秋田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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