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雲翔:一直努力,可是怎麼都失敗了?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因為很吵,我要離開。」

「???」

「確定死掉。」

「?!?!」

彼得潘來到脆弱畫室三年,總是笑笑的,語速很慢,常常天外飛來一筆,讓人摸不著前因後果,在快節奏的社會,很難有人停下腳步,問清楚背後的脈絡,我們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拼湊出他的過去。

17歲離開家,獨自到台北,「其實18歲的時候回桃園,可是沒有人,警察打電話給爸爸,爸爸說,『你不是很會逃?不會自己回家嗎?』」

「只好在北車,繼續在那裡。」某天半夜,有人拍了拍彼得潘的肩膀,示意他起床檢查一下。他看了四周,才發現自己的行李不見了;身上沒錢,警察又不受理,彼得潘才轉向求助社工,因此認識了芒草心,又在當代漂泊舉辦的《愛睏》議題展裡認識了夢想城鄉。

「喜歡這裡」、「喜歡大家」、「謝謝你」、「辛苦了」、「你好棒」,彼得潘像小精靈一樣,從樓梯間冒出來,對大家說一些可愛的話,他的畫作跟情感一樣單純、明亮,看似逃脫了暴力的陰影、漂泊的不安,一點一點累積了快樂的感覺。前年夏天,協會舉辦系列活動,彼得潘坐在旁邊休息,突然心臟痛了起來;彼得潘有先天的漏斗胸,常常心悸氣急,劇痛之下,他的五官擰在一起,偶爾擠出一個單字「痛」,上了救護車。

三十幾歲的青年,總有一些必須要直面社會的時刻,身體的病痛、不穩定的環境、語言的限制,加乘內心的害怕,捲成更大的現實。在去年的展覽,我們下了一個小標:有限的是社會,無限的是探險。可愛的彼得潘,即使有一些限制,仍然在生活中挖掘小小的樂趣,每天的靈修節目、職棒兄弟象、北車地下街⋯⋯

去年底,在芒草心的介紹下,彼得潘和別人一起在南機場租起雅房,也穩定地做打掃工作。假日時,他自己坐車去台中,告訴我們他「去抓寶可夢。」一切看起來都往好的方向前進,彼得潘依然進行著日常的探險。

獨立之路卻沒那麼簡單,潛藏的壓力逐漸累積,突然化作一句:「我要離開這裡。」重視清潔的彼得潘,因為室友喝酒、大聲說話、或咳嗽產生一些聲音,感到不舒服,「一直喝酒會死掉。」第一次提出時,社工陪他聊了聊他害怕的究竟什麼,也陪他釐清現況;但接著第二次、第三次,社工和彼得潘之間協調好多次,最後彼得潘還是離開了。

好不容易找到新的居所,類似的情況發生,離開。再次釐清原因、以為危機解除,彼得潘去到遊民收容所。沒想到兩個月後,他又說要離開;那時疫情正熱,是三級警戒期間。彼得潘總說得出一些原因,關於作息、室友、工作等等的,但總讓人疑惑:前幾週不是對這些機構規定都可以接受嗎,怎麼兩週後就不行了?不是之前花了很多時間討論嗎,難道其實沒有聽懂?

疫情期間的街頭並不友善,也不方便,有天彼得潘打來時哭著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有一直努力啊,可是怎麼都失敗了?

脆弱畫室團長宜潔,聽了好久才聽懂,原來彼得潘的那些「離開」,是想要把問題拿掉、變不見,這是在他的成長歷程中,他僅會的方法:逃家的嘗試,的確讓他成功離開家裡的暴力。

一起訂學習計畫,搞清楚發生什麼事,許多原本以為不是問題的,其實都是門檻。社工說的話有時對他來說太難,他甚至不知道能怎麼聯繫社工、描述自己的困難,他無意造成別人的困擾,當同時面對室友兩種以上的意見,人際壓力就會超載,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就趕快逃走,換得其他人的錯愕。

我們開始陪彼得潘在每一次焦慮時觀察自己,簡單釐清之後,就幫他計時三十分鐘,請他躺著休息、畫畫、或去走一走,再跟我們說他這個過程中發生什麼事,慢慢培養對情緒的覺察和耐受。

過程並非一帆風順,幾個月間,他又離開最後一個願意收他的據點。十二月的清晨,他又傳訊息說,「確定要離開協會」、「確定死掉」;清晨四點,彼得潘退出畫室群組。隔天早上才又慢慢釐清,他前一天被噪音吵到睡不著、又牙痛,跑去中興急診求救,醫生說,急診沒有牙科,可以去馬偕試試看。彼得潘在路邊慌了,還沒有公車,怎麼去馬偕?而且前幾天才被路人嫌有味道,最近都不敢搭公車,要先洗澡,但如果明天早上去機構洗澡,就沒空去馬偕了,怎麼辦?他不知道有止痛藥的選項。

太多壓力,彼得潘的腦袋快要爆炸。

畫室的亮君陪他聊了一會,發現彼得潘在壓力之下,會把壓力事件亂連,打開更多不好的經驗,於是事情變得恐怖,連到哪裡就講到哪裡,才讓大家聽不懂。於是對話裡充滿連連看的問題:「那牙痛跟你要離開協會有什麼關係?」

彼得潘一愣。

「是不是沒有關係?」

喔,對。

一起聊聊,才漸漸梳好雜亂的思緒。原來中間跳過了很多東西,事情沒有那麼糟。獨立的旅途,道險且阻。漫漫長路,我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裡,但是在今年,歷經四次搬遷,混亂中浮現之前沒意識到的問題,我們又一起多了一些新發現,就有修復的可能。

留言
avatar-img
留言分享你的想法!
avatar-img
夢想城鄉的沙龍
16會員
20內容數
透過藝術和教育能夠幹嘛啊?沒有要回答這麼困難的問題,這裡是NGO工作者邊做邊想邊整理的樹洞,放些療癒月誌、創作教案、工作坊設計、心理學小練習(?)練習釐清自己、他人與社會的界線。裡面也許會有些美麗的小石頭,喜歡就拿去用:)
夢想城鄉的沙龍的其他內容
2022/10/16
藍波大哥曾說:「我是有家的無家者。」在脆弱畫室裡,他最常畫的,是小女兒最愛的小叮噹(多拉A夢),畫裡的小叮噹總是笑著,但去年,藍波大哥介紹時總有些無力;和他說話,常常只有簡短的回答⋯⋯
Thumbnail
2022/10/16
藍波大哥曾說:「我是有家的無家者。」在脆弱畫室裡,他最常畫的,是小女兒最愛的小叮噹(多拉A夢),畫裡的小叮噹總是笑著,但去年,藍波大哥介紹時總有些無力;和他說話,常常只有簡短的回答⋯⋯
Thumbnail
2022/10/16
這篇有4,095字,是對學員飛仔最完整的一次紀錄,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養母酗酒的日子裡,飛仔收到了兵單。揹上行囊,飛仔告訴爸爸,要去坐車了。養父點上一炷香,叫他自己去拜幾下,便坐了回去。飛仔拜完,又在門口站了幾秒,才點頭告別家人,開始三年的軍旅生活。退伍後再回到花蓮,飛仔發現自己的一切都不見⋯⋯
Thumbnail
2022/10/16
這篇有4,095字,是對學員飛仔最完整的一次紀錄,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養母酗酒的日子裡,飛仔收到了兵單。揹上行囊,飛仔告訴爸爸,要去坐車了。養父點上一炷香,叫他自己去拜幾下,便坐了回去。飛仔拜完,又在門口站了幾秒,才點頭告別家人,開始三年的軍旅生活。退伍後再回到花蓮,飛仔發現自己的一切都不見⋯⋯
Thumbnail
2022/10/16
小潘來到夢想城鄉2年多,最一開始在畫室,後來也到了木工班,疫情期間,我們對彼此,都有了更多新發現。在木工班,小潘慢慢發現原來工作可以是發揮想像的場域:木工老師教了一個基本原則後,就會放手讓大家嘗試,雖然身體疲憊,小潘卻有了一點成就感,也漸漸對工作夥伴有更多的信任,生出學習的動力。
Thumbnail
2022/10/16
小潘來到夢想城鄉2年多,最一開始在畫室,後來也到了木工班,疫情期間,我們對彼此,都有了更多新發現。在木工班,小潘慢慢發現原來工作可以是發揮想像的場域:木工老師教了一個基本原則後,就會放手讓大家嘗試,雖然身體疲憊,小潘卻有了一點成就感,也漸漸對工作夥伴有更多的信任,生出學習的動力。
Thumbnail
看更多
你可能也想看
Thumbnail
創作者營運專員/經理(Operations Specialist/Manager)將負責對平台成長及收入至關重要的 Partnership 夥伴創作者開發及營運。你將發揮對知識與內容變現、影響力變現的精準判斷力,找到你心中的潛力新星或有聲量的中大型創作者加入 vocus。
Thumbnail
創作者營運專員/經理(Operations Specialist/Manager)將負責對平台成長及收入至關重要的 Partnership 夥伴創作者開發及營運。你將發揮對知識與內容變現、影響力變現的精準判斷力,找到你心中的潛力新星或有聲量的中大型創作者加入 vocus。
Thumbnail
「好手好腳為什麼不工作?」是在街頭那段時間小潘最常聽到的話。「看我比較年輕,發物資的時候都會被跳過。」小潘淡淡的說,是被僅存的善意排擠的無奈。說來慚愧,這幾年都有到北車發便當的習慣,我也是那個便當數量不夠時,下意識會跳過那些「看起來」相對年輕、有能力的無家者的人。
Thumbnail
「好手好腳為什麼不工作?」是在街頭那段時間小潘最常聽到的話。「看我比較年輕,發物資的時候都會被跳過。」小潘淡淡的說,是被僅存的善意排擠的無奈。說來慚愧,這幾年都有到北車發便當的習慣,我也是那個便當數量不夠時,下意識會跳過那些「看起來」相對年輕、有能力的無家者的人。
Thumbnail
老師回想起來,P總是敏感又慢條斯理的,跟父親急躁的性格大相逕庭。旁人覺得無所謂的瑣事,不經意就在他心裡發酵,無根據的異想不斷發脹,脹得他整個人漸漸扭曲變形。 有回上課之後,講桌上堆滿沒拆封的英文雜誌和講義,佔據了講台所有空間。
Thumbnail
老師回想起來,P總是敏感又慢條斯理的,跟父親急躁的性格大相逕庭。旁人覺得無所謂的瑣事,不經意就在他心裡發酵,無根據的異想不斷發脹,脹得他整個人漸漸扭曲變形。 有回上課之後,講桌上堆滿沒拆封的英文雜誌和講義,佔據了講台所有空間。
Thumbnail
小潘來到夢想城鄉2年多,最一開始在畫室,後來也到了木工班,疫情期間,我們對彼此,都有了更多新發現。在木工班,小潘慢慢發現原來工作可以是發揮想像的場域:木工老師教了一個基本原則後,就會放手讓大家嘗試,雖然身體疲憊,小潘卻有了一點成就感,也漸漸對工作夥伴有更多的信任,生出學習的動力。
Thumbnail
小潘來到夢想城鄉2年多,最一開始在畫室,後來也到了木工班,疫情期間,我們對彼此,都有了更多新發現。在木工班,小潘慢慢發現原來工作可以是發揮想像的場域:木工老師教了一個基本原則後,就會放手讓大家嘗試,雖然身體疲憊,小潘卻有了一點成就感,也漸漸對工作夥伴有更多的信任,生出學習的動力。
Thumbnail
以前沒人問過小潘,為什麼要逃,發放物資的人看他年輕,總是跳過他;剛來到夢想城鄉時,聊天常常只有「嗯」、「不知道」、「蛤」的回答,或者只是搔搔鼻子、抓抓頭,沈默以對,這兩年來,我們慢慢在創作中,感到放鬆,想起自由。
Thumbnail
以前沒人問過小潘,為什麼要逃,發放物資的人看他年輕,總是跳過他;剛來到夢想城鄉時,聊天常常只有「嗯」、「不知道」、「蛤」的回答,或者只是搔搔鼻子、抓抓頭,沈默以對,這兩年來,我們慢慢在創作中,感到放鬆,想起自由。
Thumbnail
「因為很吵,我要離開。」 「???」 「確定死掉。」 「?!?!」 彼得潘來到脆弱畫室三年,總是笑笑的,語速很慢,常常天外飛來一筆,讓人摸不著前因後果,在快節奏的社會,很難有人停下腳步,問清楚背後的脈絡,我們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拼湊出他的過去⋯⋯
Thumbnail
「因為很吵,我要離開。」 「???」 「確定死掉。」 「?!?!」 彼得潘來到脆弱畫室三年,總是笑笑的,語速很慢,常常天外飛來一筆,讓人摸不著前因後果,在快節奏的社會,很難有人停下腳步,問清楚背後的脈絡,我們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拼湊出他的過去⋯⋯
Thumbnail
  人應該有的,嗅覺、味覺、直覺、感覺等。這是在我們身體裡存在著的機制與結構,但是很顯然我應該不記得第一次哭或是第一次餓或是痛的感覺,畢竟那應該是我嬰兒時期的那回事,我應該很多事都用哭解決,只有我爸媽應該記得,反正我不記得。 而且,痛的感覺也有了變化,開始分門別類的話,舉例好了,像是學會了心痛。
Thumbnail
  人應該有的,嗅覺、味覺、直覺、感覺等。這是在我們身體裡存在著的機制與結構,但是很顯然我應該不記得第一次哭或是第一次餓或是痛的感覺,畢竟那應該是我嬰兒時期的那回事,我應該很多事都用哭解決,只有我爸媽應該記得,反正我不記得。 而且,痛的感覺也有了變化,開始分門別類的話,舉例好了,像是學會了心痛。
Thumbnail
是那句老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我知道他可愛,可愛得狠。他的癖與生命力如此頑強,我像荒野女巫般飢渴與嫉妒。
Thumbnail
是那句老話:「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我知道他可愛,可愛得狠。他的癖與生命力如此頑強,我像荒野女巫般飢渴與嫉妒。
追蹤感興趣的內容從 Google News 追蹤更多 vocus 的最新精選內容追蹤 Google New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