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很吵,我要離開。」
「???」
「確定死掉。」
「?!?!」
彼得潘來到脆弱畫室三年,總是笑笑的,語速很慢,常常天外飛來一筆,讓人摸不著前因後果,在快節奏的社會,很難有人停下腳步,問清楚背後的脈絡,我們也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拼湊出他的過去。
17歲離開家,獨自到台北,「其實18歲的時候回桃園,可是沒有人,警察打電話給爸爸,爸爸說,『你不是很會逃?不會自己回家嗎?』」
「只好在北車,繼續在那裡。」某天半夜,有人拍了拍彼得潘的肩膀,示意他起床檢查一下。他看了四周,才發現自己的行李不見了;身上沒錢,警察又不受理,彼得潘才轉向求助社工,因此認識了芒草心,又在當代漂泊舉辦的《愛睏》議題展裡認識了夢想城鄉。
「喜歡這裡」、「喜歡大家」、「謝謝你」、「辛苦了」、「你好棒」,彼得潘像小精靈一樣,從樓梯間冒出來,對大家說一些可愛的話,他的畫作跟情感一樣單純、明亮,看似逃脫了暴力的陰影、漂泊的不安,一點一點累積了快樂的感覺。前年夏天,協會舉辦系列活動,彼得潘坐在旁邊休息,突然心臟痛了起來;彼得潘有先天的漏斗胸,常常心悸氣急,劇痛之下,他的五官擰在一起,偶爾擠出一個單字「痛」,上了救護車。
三十幾歲的青年,總有一些必須要直面社會的時刻,身體的病痛、不穩定的環境、語言的限制,加乘內心的害怕,捲成更大的現實。在去年的展覽,我們下了一個小標:有限的是社會,無限的是探險。可愛的彼得潘,即使有一些限制,仍然在生活中挖掘小小的樂趣,每天的靈修節目、職棒兄弟象、北車地下街⋯⋯
去年底,在芒草心的介紹下,彼得潘和別人一起在南機場租起雅房,也穩定地做打掃工作。假日時,他自己坐車去台中,告訴我們他「去抓寶可夢。」一切看起來都往好的方向前進,彼得潘依然進行著日常的探險。
獨立之路卻沒那麼簡單,潛藏的壓力逐漸累積,突然化作一句:「我要離開這裡。」重視清潔的彼得潘,因為室友喝酒、大聲說話、或咳嗽產生一些聲音,感到不舒服,「一直喝酒會死掉。」第一次提出時,社工陪他聊了聊他害怕的究竟什麼,也陪他釐清現況;但接著第二次、第三次,社工和彼得潘之間協調好多次,最後彼得潘還是離開了。
好不容易找到新的居所,類似的情況發生,離開。再次釐清原因、以為危機解除,彼得潘去到遊民收容所。沒想到兩個月後,他又說要離開;那時疫情正熱,是三級警戒期間。彼得潘總說得出一些原因,關於作息、室友、工作等等的,但總讓人疑惑:前幾週不是對這些機構規定都可以接受嗎,怎麼兩週後就不行了?不是之前花了很多時間討論嗎,難道其實沒有聽懂?
疫情期間的街頭並不友善,也不方便,有天彼得潘打來時哭著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有一直努力啊,可是怎麼都失敗了?
脆弱畫室團長宜潔,聽了好久才聽懂,原來彼得潘的那些「離開」,是想要把問題拿掉、變不見,這是在他的成長歷程中,他僅會的方法:逃家的嘗試,的確讓他成功離開家裡的暴力。
一起訂學習計畫,搞清楚發生什麼事,許多原本以為不是問題的,其實都是門檻。社工說的話有時對他來說太難,他甚至不知道能怎麼聯繫社工、描述自己的困難,他無意造成別人的困擾,當同時面對室友兩種以上的意見,人際壓力就會超載,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就趕快逃走,換得其他人的錯愕。
我們開始陪彼得潘在每一次焦慮時觀察自己,簡單釐清之後,就幫他計時三十分鐘,請他躺著休息、畫畫、或去走一走,再跟我們說他這個過程中發生什麼事,慢慢培養對情緒的覺察和耐受。
過程並非一帆風順,幾個月間,他又離開最後一個願意收他的據點。十二月的清晨,他又傳訊息說,「確定要離開協會」、「確定死掉」;清晨四點,彼得潘退出畫室群組。隔天早上才又慢慢釐清,他前一天被噪音吵到睡不著、又牙痛,跑去中興急診求救,醫生說,急診沒有牙科,可以去馬偕試試看。彼得潘在路邊慌了,還沒有公車,怎麼去馬偕?而且前幾天才被路人嫌有味道,最近都不敢搭公車,要先洗澡,但如果明天早上去機構洗澡,就沒空去馬偕了,怎麼辦?他不知道有止痛藥的選項。
太多壓力,彼得潘的腦袋快要爆炸。
畫室的亮君陪他聊了一會,發現彼得潘在壓力之下,會把壓力事件亂連,打開更多不好的經驗,於是事情變得恐怖,連到哪裡就講到哪裡,才讓大家聽不懂。於是對話裡充滿連連看的問題:「那牙痛跟你要離開協會有什麼關係?」
彼得潘一愣。
「是不是沒有關係?」
喔,對。
一起聊聊,才漸漸梳好雜亂的思緒。原來中間跳過了很多東西,事情沒有那麼糟。獨立的旅途,道險且阻。漫漫長路,我們也不知道能走到哪裡,但是在今年,歷經四次搬遷,混亂中浮現之前沒意識到的問題,我們又一起多了一些新發現,就有修復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