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潘,黝黑的皮膚、微胖的身材、微微的禿頭,是個靦腆木訥的男生。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台灣夢想城鄉的計畫裡,那時的小潘友善,卻帶有疏離的氣質,小心翼翼放不開的聲音,對話回應簡短。即便我以小潘有興趣的棒球作為開場,聲音仍無法輕易到達彼端。
這種距離感並非冷漠,反倒是某種因焦慮不安而生的自我保護機制,創傷過後,無法安然交付自己是種常態,是長時間被社會排除歧視後的樣貌,信任,不只是對場域的熟悉,還有對人的相信以及保護自己的能力。
在跟這些夥伴互動時,即便我很好奇他們的故事,也只想以他們現在的樣貌與他們相處,以平常的態度面對,被視為「一般人」是他們微小的盼望,太多的感性同理無疑是種壓力,更添加排外感。只是當時的我,沒有想到小潘的人生比我預期中更加複雜幽微。
跟大家想像的可能不太一樣,有80%的無家者在流浪期間是有工作的,收入多數落在6,400元左右,45歲以上的中高齡也接近80%,但其實在不工作跟不能工作之間有極大的差距。
37歲正值青壯年的小潘,T-shirt、短褲是他的標配,理應是為生活打拚的年紀,他卻在20多歲時有過一段無家經驗。「好手好腳為什麼不工作?」是在街頭那段時間小潘最常聽到的話。「看我比較年輕,發物資的時候都會被跳過。」小潘淡淡的說,是被僅存的善意排擠的無奈。說來慚愧,這幾年都有到北車發便當的習慣,我也是那個便當數量不夠時,下意識會跳過那些「看起來」相對年輕、有能力的無家者的人。
20歲,小潘在退伍後,去做了電纜工程,看了幾次後便直接上陣,架梯子、爬電線桿,一天工時20小時,我好奇的問小潘這樣一個月的收入是多少?「2萬7。」即便公司有提供宿舍,但根本沒有吃飯睡覺的時間,想當然,人是無法長期負擔這樣的生活模式,生了一場病,小潘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唯一的住所,因而走入街頭。
街頭可是一場生存之戰,喝醉的酒客無情踢踹,是無家者麻木的日常,彷彿人只有在家裡才能被當人,在街頭就要被當成物品,始終不理解那些對陌生人懷揣的極大惡意,但惡意卻始終存在。
生命有時十分頑劣,對小潘的玩笑還沒結束。某天,一個看似帶著善意的陌生人接近小潘,初期的友好卻是為了鋪墊犯罪的陰謀,說要幫小潘介紹⼯作、辦電話卡,接著帶著他去銀行開戶,要他變賣存摺等資料。最後,小潘沒有拿到約定好的8,000塊,換來的卻是被法官認定為詐欺洗錢共犯的判決,入監服刑2年。
出獄後,他被列為警示帳戶,無法申請手機門號、辦銀行帳戶,連帶失去做月薪工作的機會,只能做粗工、舉牌臨時工,天天背著每包高達50公斤重的水泥。「業主都把我們經濟弱勢者、無家者當成免洗筷。」接二連三跑了不同的⼯地,偌大的都市卻沒有能包容他的空間,雖然小潘現在的生活逐步穩定,但至今他仍無法忘記他在街頭上為數不多的朋友,因身份買賣問題官司纏身,就這麼離開了。
小潘的故事不是個案,⽽是街頭生存的常態,眾多無家者的縮影,僅因幾百元而入獄服刑的人也不在少數,我們看來是故事,卻是某些人正在進行中的人生。
走進街頭往往不在一瞬間,而有著漸進式的脈絡。可能你會好奇,小潘的家人呢?他記得4歲那年被親戚的孩子嘲笑,小潘才知道原來自己是被收養的,還沒有好好當過小孩就被逼著成為大人,抱著隱晦的不安,不確定該如何開口表達,也不確定自己是否值得存在。
國小後,養父的家暴、酗酒習慣,使姊姊們相繼離家,小潘也跟著逃家,被少年隊抓過,也曾因肚子餓偷食物被抓進少年感化院。在家被養父毒打、在學校被老師體罰、同學的標籤也刺在他心上。
不是真正住進街頭才算流浪,心中的居無定所已是流浪的開端。對人際關係的恐懼,是被社會排除後的積累,在動彈不得的狀態裡,舉步艱辛。安穩的條件從來就不只是有領月薪、有地方住,也包含壓力的重擔及心理負擔的狀態。我這才恍然為什麼在休假日裡,小潘會從萬華騎車到中壢吃米干,或是到曾經逃亡的基隆走走,這或許是他人生中為數不多感受到自由,以及能有自主選擇權利的時刻,對我們而言平凡的日常,卻是他負重前行掙扎而來的歲月靜好。
前幾天參加了一場活動,是以小潘為主角之一的真人圖書館,他看到我,爽朗的跟我打招呼,「妳今天怎麼會來?」我簡單回應,「剛好看到今天有活動就來了!」他很開心,找我一起去夢想城鄉每週固定舉辦的創作繪畫陪伴課程。
對比初相遇的小潘,或許他對我產生了一些信任感吧,但我想更多的是感受到這裡是一個有機會被好好對待、被接住的環境,得以梳理故事長出力量。從最初只有「不知道」、「蛤」、「是喔」等簡短回應,到現在能夠侃侃而談,練習表達自己,逐步重建與人的連結與信任。
「我以前常常覺得自己很爛,所以別人才會罵我,很多事做不好,也做過不好的事,讓我有種不被需要的感覺。即使是跟別人關係好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別人很快就會看穿我、覺得這個人怎麼這麼爛,然後我就會想要趕快離開這種恐懼的感覺。我現在還是會害怕,雖然每次都還是要花一點力氣,去重新想一次『這裡不是以前』,會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人會聽了,我有被需要的可能。」
雖然說起對現在工作的成就感、對生活的期待,小潘的回應總有些淡漠,「沒有」、「還好」等單詞回應再次出現。興許是擔心獲得後的失去,害怕被視為一個「人」的可貴日常再次消失,雖試著勾勒出對往後日子的藍圖,但可能得回到過去生活模式的焦慮,卻讓人不敢做夢,不確定感或許是他保護自己的方式。
修復之路很漫長,但我們都在其中緩步長出力量,每一次的開口都是一種進步。而我看到的是,小潘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強大,希望讓更多人看見底層勞動者遭受的不合理對待,從個體來到了群眾,從過去命運的錯落長出翅膀,曾是辛苦人,便懂辛苦人,是我無法想像的勇敢,希望我們都能嘗試翻閱故事後再做出評論,帶著開放友善的心去對待跟我們處在截然不同生活的人們,如果可以,從身邊的人開始吧。
最後,小潘用夢想城鄉推出的碎時光再生蠟筆,寫下一段要送給大家的話:「每個人都有自己脆弱的一面,但大多數的人都選擇隱藏,感謝這裡的夥伴願意聆聽我的脆弱,也願意分享自己的脆弱給我聽。祝福買到這包蠟筆的你可以找到一個能接住你的脆弱的地方。」
祝福大家在接住他人脆弱時,也能接住自己,擁抱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