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豪!」
「你最好給我解釋一下,什麼叫做『希望把這次當作最後一次對話』?」不意外,我把這句話發出去沒多久,她便直接打過來臭罵我一頓。
「難道你想跟我分手嗎?」聽得出她的聲音開始略帶哽咽,可能再說多一句話,淚水便會傾瀉而下。
我馬上解釋說:「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說假設而已。」「假設什麼?所以真的不是要分手嗎?」雖然沒開視訊畫面,但能想像到她現在雀躍的樣子,就像逛街時滿天烏雲密佈,突然變得萬里無雲似的。
她一如既往戲劇般的情緒轉變,真是百看不厭。
「真的!我只是想知道如果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你會對我說什麼。」
「我會說你死定了,笨蛋!下個月聖誕節你不送我CELINE的話,這次就是最後對話了。」「當然沒問題,不就幾萬塊就能搞定的事嘛。」我說。她聽完發出嘻嘻的笑聲,很微妙又讓人很舒服的笑聲,每次聽到她發出這笑聲,我都會為我僅存的幽默感到自豪。
「好了,那我們開始吧,假設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的對話,你會對我說什麼?」說完的同時,我按下錄音,等到將來我們再聽回這段對話時,我想我們一定會哭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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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向窗外,秋末的天色不到下午6點便已經昏暗,剛下班的上班族也穿上了大衣,寒冬即將無聲地悄悄來臨,門也不敲。我拿起早已變得泛黃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撕開印有麵包超人的封紙,取出密密麻麻,字跡有點醜的信。
「既然是最後對話,那我們就先談談我們的開始吧。」「好的,那就請哲學家你來說說,我們當初第一次的對話吧,我都快忘光了。」她說。「我早就忘掉這個我配不上的綽號了,看來你比我還要記得清楚嘛。」我說。「沒有啦,我真的把我們第一次的對話給忘光了,請讓我想一下。」她陷入了苦思,看來短時間都不會想起。
談談「綽號」。
那綽號是我還在念高三的時候,班上的同學給我改的,可能是我看的書比同齡人多,或者是我的談吐、想法並不像一般人——並沒有帶有自豪意味。不管碰到什麼事情,我都會異常地冷靜,就像個機器人一樣,觀察、觸發、分析、回傳、處理。對了,也有可能是我在葬禮上說的那一番話。
再談談「葬禮」。
高三學期期末,即將畢業的前兩個月,隔壁班的一名同學過身了。事發當時有一名自殺未遂者,從6樓高處的房間窗戶往外跳下,據說連遺書都準備好了,但好死不死,隔壁班那同學剛好從正下方的餐廳門口出來,於是莫名其妙就被高空墮下的人砸到,頭部重重地砸到地上,致命性的鮮紅色血液濺灑在周圍,而自殺未遂者則抱著歪向了奇怪角度的雙腿不斷大喊大叫著。
事情過了兩天,同級的所有同學以及多數的老師都有出席他的葬禮,因此我當然也有出席。我跟死者的關係也算得上熟絡,雖然只有國中那三年,每天不間斷地去他家混日子,打打電動或是看漫畫。在升上高中之後,我們便沒有聯絡了,也談不上是價值觀的轉變,或是彼此關係變差,只是沒有聯絡而已,僅僅如此。這是國中學生升上高中常見的事嘛。
回到當時,葬禮現場的人數比我想像中多,有一部分的原因前面也有提過,我們念的學校是完全中學,也就是國中畢業後能直接升上高中,在同一間學校待上整整六年(何況他在高中時像是脫胎換骨似地,當上了學生會副會長),或多或少會對某部分人產生深厚的關係,在場有歷年教導過他的班主任,也有曾受到他照顧的學弟妹,甚至有每次上學快要遲到時,總會等他來到才關上校門的校工,他們無一不表現出悲痛又無奈的表情。
我想死亡的本身,大多數人都能表面地說著能夠坦然接受,可是死法卻不能,人類除了所謂生老病死中的「老」死以外,任何一種死法我想大多數人都不能夠接受。而他今天的死法,既不是接不接受,也不是能否坦然的心態轉換,對我而言,那是對教育核心揮下一擊重錘,據報導說那名自殺未遂者也是一名高中學生,我想現場的老師們一定能身同感受,甚至會想著「如果那名自殺未遂者是自己班的學生,事情的結果是否會有所轉變呢?」當然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測。
4月的當天的天氣格外酷熱,殯儀館室內的空調已經恆定18度,在屍體被火化之前,我們所有人卻汗流浹背。
他的妹妹站在伯母旁邊,頭垂得低低的,看不清她的雙眼,但我想她眼睛一定哭腫了,之後才知道,失去了家人的悲痛,讓她整整兩天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話,連飯也只能吃一點點。在國中時,每當我拜訪他們家,除了有時候是她妹妹來開門,稍微打聲招呼以外,便沒有再多的交流。過了這麼多年,她應該也把我忘掉了,因此在來到葬禮的會場時,我看見她也沒有主動去問候她一下,而是選擇默默混進同班同學背後,默不作聲,畢竟理性如機器人的我,最害怕的就是安慰別人,好比在飲料裏加入冰塊,只會令牙齒感到又酸又痛。
整個流程快要結束了,在最後火化前,一共有4個人在台上致詞哀悼,分別是他的母親、校長、班主任還有李嘉豪,也就是我。
至於為什麼是我?說真的,我當時也搞不清楚。妹妹早就在洗手間一旁,靠著牆等著我,我們像是要從對方拿取什麼似地,一直凝視著彼此。我看著她的雙眼,彷彿看見了厚厚的雲,沉重、平面又顯得蒼白,她臉上的輪廓比我印象中消瘦了許多。「這……這些都是我哥放在抽屜裡的,現在……還給你。」單是擠出兩句話,就耗掉了她不少體力了吧。
她遞了一個質感很好的紙袋給我,裡面裝著三本漫畫書還有一些《海賊王》周邊,我只認得那三本週刊漫畫書,三本期數相差有點遠的日本原裝《週刊少年Jump》,那是我國一至國三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因為整本都是日文,看上去感覺挺高檔的(有一部分原因是國中時零用錢很少),而且他收到時的反應也很高興,於是每一年我都會送給他(他每一年送給我的都是海賊王的周邊)。我隨意翻上幾頁,發現漫畫上全是他的塗改,他把角色對話間看不懂的詞語全都翻成中文,而且隨著期數的遞增,翻譯的塗改反而越來越少,可是在我久遠的印象中,他的書架連一本日本書籍都沒有才對,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學會日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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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時翻到《海賊王》突然想到,現在距離草帽一伙的「3D2Y事件」在現實中已經過了十年,當時真是掀起一股強勁的海賊王旋風,每位粉絲都無比期待著魯夫跟隨海賊王的副船長——雷利兩年,到底會比以前成長多少,「霸氣」又能開發到什麼程度,那時候的討論度絕對遠超於《火影忍者》推出的疾風傳,我想當時也能稱上是一個有點微妙的黃金JUMP的時代,我相信他也會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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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JUMP刊登的《海賊王》是第680話,對我們來說都是印象深刻的一話,在本話的結尾中,女海軍被敵方打趴在地上泣不成聲,這時山治突然帥氣地出場,狠狠地踢了敵方一腳,並說了句經典台詞:「我聽到有女士淚水滴落的聲音了。」非常帥氣的一幕,「以後我也要成為這樣的男人!」他看完的讀後感就只有這句話。
我抬頭望著站在眼前的柔弱少女,現在從她的雙眼所能感受到的,就只剩洞穴般的黑暗和絕望。
據說人只能在死後,才能確切地知道到底有誰,是打從心底愛著自己,而確認這一作業只能透過仍在生存的人。
「能讓我在台上說幾句話嗎?」我說。她露出驚訝的表情,但還是點頭同意。我想你也未曾察覺到,你妹妹真的很愛你呢。
說實話,要在台上說什麼我真的一點頭緒都沒有,甚至有點後悔,現在還來得及跟喪禮司儀說取消嗎?「最後上台致詞的是他國中時期的同學,李嘉豪同學。」頓時間,所有人都帶著疑惑地看著我,他們竊竊私語所發出的聲音比暴雨聲還要巨大,甚至有點煩人。我猜多數都是討論著我是誰,或是說著:「欸,原來他跟副會長的關係有那麼熟喔?」之類的話吧,不過我並沒有理會他們,因為我腦裡面急切地整理著即將要讀出的致詞稿。
我調了一下麥克風角度,強逼症似地把開關來回撥了三次,直到確認麥克風能正常運作。深呼吸足足十二秒鐘。
我豁出去了。
「我的童年在今天結束了,也因此從明天起我就是一名大人。」
「在國中那三年間,我們雖然只是混著日子日復一日地度過,但我想那一段時間,對我來說能稱得上是珍貴的寶藏,也是獨一無二又無可取代的美好時光。我想起我剛剛念國一時,不會主動去跟別人接觸的我,每天上課除了回答必要的問題以外,便再也沒有跟別人講過話,說真的,因為父母經常因為工作不在家,而將我當作燙手山芋一樣,把我扔到別人家照顧,有時是外婆家,有時是叔叔家,直到天黑父母才會把我接回去,而那時候每天晚上陪伴我的是漫畫,我認為擁有漫畫就夠了,因此有沒有社交關係我根本毫不在乎……」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問我:『欸嘉豪,今天放學要來我家嗎?』
『你家有漫畫嗎?』
『有很多呀!像是《海賊王》啦、《HUNTER X HUNTER》啦、《草莓100%》啦 ……其他的你來我家不就知道了嗎?』
「從此我每天放學後都會待在他家。我不知道他當時為什麼會主動來問我,後來我也並沒有去問他。現在回想起來,雖然我們在念高中後便沒有再交流,但我有看過他在學校裡熱心地為同學服務的樣子,台下的你們應該比我還要清楚他的為人對吧。也許他當時察覺到了,我內心深處某部分已經漸漸變得平面而僵硬,因此才會主動跟我聊天吧。他就是這樣的人。總之,我想說的是,多得他國中這三年以來的陪伴,陪伴我的不再只有冷冰冰的漫畫,還有人類理所當然要有的溫暖,要是我的心當時再這麼一直僵硬下去,我想我高中大概不會去參加文學性社團,也不會知道大學要念什麼科系,日後更不會主動去接觸別人吧。我一直覺得臨終的人都很自私,因為從他們口中講的每一句話,我們都不能反駁。希望你能為自己自私一次。願你安息。」當我看回台下時,有些同學像是回想到什麼,頭一直低低地看著地面,應該是被他照顧過的學弟學妹吧。
我突然想到似的,又再補充了幾句:「對了,有一位哲學家說過,永恆是一條圓圈的線,圓環上有無數的小點,而每一顆小點都是開始,同時也是結束。也就是說每一次的結束,亦是每一次新的開始,我們要繼續往前走,等到時間經歷了一輪後,我們一定會再次相見。」這時開始有些同學交頭接耳談著:「欸!他該不會是引用尼采的話吧?」「你是說,講出『上帝已死』這種大言不慚的話的那位尼采嗎?」對了,我忘記了我們念的是基督教中學。校長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眉頭馬上皺了起來。我立刻向台下鞠躬,並且走下台階,回到我們班的座位上。
就這樣,伴隨著家人們跪在地上響徹天際的痛哭聲,還有爐火不斷猛烈燃燒發出啪滋啪滋的聲音,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便是亡者最後一次在人間聽到的聲音。嬰兒哭著出生,又被家人哭著離去,再次成為嬰兒。
突然一幕又一幕的畫面,像是剪接手法中的蒙太奇一樣,不斷在我腦海裡浮現又淡出,毫無邏輯,又時間錯亂的剪接手法。
「這裡就是我的房間。」他興奮地說著。
他房間的牆上貼滿動漫海報。
「那邊書櫃裡的漫畫你都可以隨便看,不看漫畫還有最新的WII和NDSL來消磨時間。」
這根本就是男人的天堂吧。
「太好了,今年我們又是分到同一班。」
「嗯。」我點頭。
「你應該要更加主動去跟別的同學聊天,要是我們將來念不同的大學,我不可能一直陪著你的。」
「我試試。」我點頭
「聽我說,我妹妹也升上國中了!雖然她說話還是一如既往地少。」
「太好了。」我點頭,並且鼓掌。
「對了,那書桌的第二格的抽屜不能打開喔。那裡面裝著許多精靈,要是隨便打開他們就會跑掉。」
結果國中那三年我都沒有機會打開過。
「升上高中你會選理科吧?畢竟你的數學、物理科成績都不錯。」記得他在國三時有問我。我當時說了:「大機率會選文科吧,最近我去書店沒有買漫畫,反而買了漫畫區另一邊的書來看,是村上春樹還有吉本芭娜娜的書,看完便一發不可收拾,之後又買了東野圭吾、太宰治……的書,我能充分感受到,文字所帶來的能量跟漫畫相比,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東西,文學就像是把整本書隻字不漏似地塞進心裡面,心裡空缺的部分完全被填滿起來了,那種感覺你能懂嗎?」
「我不懂。」他說。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溫暖,甚至是有點灸熱的感覺,因此我想嘗試往文學的方向探索。」那時我的表情一定非常興奮吧。
他眨了幾次眼睛,眉頭鎖起又鬆開,好不容易想要開口說話但又收了回去,就這樣沈默了大概一分鐘,沈默就像黑色的濃霧把我們籠罩著,就連呼吸聲都不被允許的沈默。
「我知道了。」他用力拍了我的左肩。
「什麼嘛,我還以為你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呢。既然有了目標,那就緊緊把握著吧,別讓精靈們從手中給溜走了。」「就像你那第二格的抽屜一樣?」
他看了一眼書桌的方向,嘴上的笑容就像以往一樣璀璨地說著。「沒錯,就像那第二格的抽屜一樣。」
那是我們在國中的最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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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電腦螢幕面前,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看向了掛在牆上的一頂草帽,我把積在上方的灰塵撥了一下,並戴在頭上,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好頭部尺寸還合適,而且草帽的大小也剛好能遮擋一切,我把雙手交叉趴在桌上,一動也不動。有一隻胖胖的貓咪鑽進了進來,輕輕舔著我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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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衣櫃間像個小女生一樣,不斷煩惱著今天的打扮。搭配了快一小時,決定穿了一件衣袖到手臂處的黑色襯衫,褲子是質感比較順滑的黑色直筒長褲,再來是白襪子,VANS的經典黑色滑板鞋,這是我想到的最佳搭配了,檢查了髮型還有臉龐,除了有些黑眼圈以外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希望她不會介意。出門後,我去了樓下轉角處的咖啡店買了幾件蛋糕,緊接著乘坐大概十分鐘左右的車程,沿途經過了天橋,過完天橋便是我的中學,不過現在已經暑假了,所以路上並沒有學生,我也沒有理由再回來這間中學了。
他住的家就在中學的後方,平常走路大概5分鐘就能到達學校,也因此他常常因為懶惰而差點遲到(直到高中進了學生會才有所改善)。
13樓到了,電梯出門往左的第一間房子便是他家,門口跟幾年前一模一樣,木門上方仍然貼著已經有點脫落的「出入平安」揮春,直到現在仍未撕下來,不過此時更加不應該撕下來才是對的。
我按了一聲門鈴,開門的是他的妹妹。「我是上來看漫畫的。」妹妹一臉錯愕地看著我。
我舉起她那質感很好的紙袋,並說著:「我還買了很好吃的蛋糕喔,一件是起司味很濃郁的巴斯克蛋糕,怕膩的話,我還買了兩件有點濕潤,但又非常香的費林雪蛋糕,要一起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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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們第一次的對話了!」她從電話的另一頭興奮地說道。
「我在開門時說了一句『笨蛋。』」
她一邊開門一邊發出嘻嘻的笑聲,帶點爽朗又舒服的笑聲。
進到屋子裡面,家裡的格局跟我印象中比起來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唯一最大的不同,就是廳裡多了一個大概有兩公尺高的貓跳台,一隻橙黃色稍微有點胖的貓咪正趴在上方睡覺。
「要摸嗎?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喔。」她說。
「不用了,我對貓毛過敏。」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