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或許不是答案,也不能夠是答案;它必須是懸掛空中的問號,人們才有追尋答案的希望和能量。
〈雲在兩千米〉為台灣作家吳明益短篇小說集《苦雨之地》中收錄的其中一篇作品。小說內容描述一位律師關,在妻子於無差別殺人事件中喪生後,意外地發現了妻子遺留在雲端的小說半成品檔案,因此踏上了追尋雲豹的旅程。
本文將分析作者如何將裂縫的意象與小說敘事結構緊密地嵌合在一起,以在故事末達成科技、自然、時間與人的融合,帶出小說對於現代社會中物我關係的探討,以及人與自然關係轉變的可能契機。(認真分析文,有雷!)
Part 1. 故事包裹故事
以雲端科技漏洞造成的人際關係災難為觸發點,小說主角關的故事綿密的包裹著從雲端裂縫裡掉出來的阿豹的故事;故事中阿豹預示著故事外的關,故事外的關將自己投射在故事中的阿豹身上,兩者相互滲透。小說敘事以意識流的手法在過去記憶與現時經驗之間交錯跳躍,苦澀的現實摻雜著如夢的幻境,最後寫故事的關與故事中阿豹的經驗完全疊合,兩者的輪廓不再清晰可辨。
從「關」這個饒富現代主義韻味的名字以及他從事的職業,可預見小說開展的方向。關,意指思維被閉鎖在只有人我關係的牢籠裡,心靈與感官與自然萬物隔絕。關以律師為業,所操持的法律強調人的主體性以及人對物所擁有的絕對權力,人我關係即是關做律師時眼界所見的全部。喪妻以後,關與人類社會的連結徹底斷絕了。對他來說,生活失去了意義,或者說,失去了做為人的意義。
某一天,那支來自自然界的孔雀尾羽像把鑰匙,開啟了關對「物」的世界的探索。從在亡妻墓旁栽種草木到潛入深山尋找亡妻小說中的雲豹,關一步步走入原先於他而言陌生的「物」的世界,人與物之間僵固的關係隨小說開展逐步動搖。走入山林後,關意識到先前的自己之於花園裡的草木有如一「施予者」的角色,但當與高深莫測的森林相對,他卻彷彿「多餘之物」。在廣大的森林裡「每一種生物都是狩獵者也是獵物」,人的位置被下放到了大千世界中的一隅,與萬物共生共榮。當人不再以理性與高尚的動物自居,與萬物生靈之間無法言說的連結與共感卻更加強烈。
以本篇小說的架構來看,小說發源於雲端裂縫引發的危機,收結於藏在巨木裂縫中的嶄新契機;由妻子的半成品〈雲上兩千米〉開頭,以關接力續寫完成的〈雲在兩千米〉結尾。小說行進的過程中,人與物的關係逐漸地鬆動、轉化乃至於融合,而妻子的小說半成品是為重要媒介,銜接著過往、現時、虛構與真實。在小說最末,在過去被塑造出來的阿豹經過關的續寫,溶入了關寫作當下的經驗和對未來神話一般的想像;真實活著的關和虛構的阿豹,兩人的心志最終歸結於一。
科技文明蓬勃發展至今,勢必已沒有回頭路。現代人一方面極其仰賴科技的便利,一方面又對高科技可能出現紕漏存在深深的焦慮和恐慌。但作者選擇僅以一小段落的文字描述雲端裂縫在人類社會引發的倫理災難,也就是故事中發生在遙遠的挪威一位女性茱莉身上的慘劇,而將小說重心擺在科技危機可能激盪出的契機以其人與科技平和共處的可能性上。
Part 2. 科技如義肢
小說中觸及到的「物」不只是自然界中的生物,也包含占小說重要敘事成分的雲端科技。就入侵雲端裂縫的病毒而言,初始時它的所做所為只是單純的將記憶內容打包寄送給相關人,但因為人類的參與它不斷的生長和進化,後來「演化」成了似具有主體性、會挑動人類好奇心的虛擬記憶宅邸。不只是人類逐漸朝向物的世界靠攏,小說中的科技產物也被賦予了幽微的生命能量,頻頻向人類招手。關亡妻記憶所構成的虛擬宅邸被刻畫的如有機體一般,誘引著關走下一道道曲折的樓梯、找出一件件藏匿的物品,越益深入房屋主人最隱密的記憶核心,也就是那篇關於尋找雲豹的小說半成品。
從後人類學者的觀點來看,作者筆下的雲端科技有如人類身上延伸出來的義肢,過往人類之所不能因此成為可能。雲端記憶體擴張了人類記憶的時間限度與空間維度:關妻子生前的記憶痕跡透過雲端科技被恆久的留存,能夠存放的記憶容量不但龐大,記憶甚至會依據其形態被視覺化,成為三維的虛擬宅邸。從雲端裂縫中孵化出來的虛擬宅邸將人類有限的認知視角拓展了開來,人因此得以進入原先不得其門而入的境域 — 他人的記憶。藉著虛擬宅邸和藏匿於其中各處的物件,關擺脫了自己過去狹隘的眼界,「和妻來到同一扇窗前面看著風景」,過往兩人相處失落的片段於焉被重構和填補。
關在偌大山區各處布掛的十台夜視攝影機是科技義肢在小說中的另一種體現。人的一雙眼本應只能看見當時當刻呈現在眼前的事物,但攝影機延展了人類視線時間與空間的向度,好似更加進化的「複眼」。同一時間,關可以透過雲端連線看到十台攝影機的畫面,也可以回放攝影機過去錄製到的所有畫面,彷彿同時有十個自己站在山裡十處不同地方凝視著大地。與前述的虛擬宅邸相似,這些攝影機彷彿具有生命力,能以某種微妙的方式與山裡的生物彼此感通。「即使這些先進的夜視攝影機已不再需要突兀的閃光」,但「不知道為什麼…動物仍舊會意識到什麼似的,在經過攝影機的一瞬間,抬起頭來望向鏡頭。」
在小說中,雲端科技已然銜引著人類超越了人自身的限度,但作者仍然設下了一條人與科技無法越過的極限。那在某個夜晚現身與關對話的神秘影子,就是人與科技無可企及的超自然力量的具象呈現。即使高科技的攝影機已讓關能夠同步觀測著山中各處的動靜,但山裡的影子卻能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來於相距遙遠的各架攝影機之間,無須任何器具的輔助,也很難用常理解釋他(祂)是如何辦到的。更讓關摸不著頭緒的,是影子甚至知道自己妻子未完小說的內容為何。
影子被描摹的如神一般的全知全能,但他追尋消失雲豹的方式卻反而是以動物的方式生活,把自己在人類一貫認知的生態架構裡的位置放的更低更低。他認為,唯有把全副心神灌注在雲豹的狀態裡,才有可能參透雲豹的心意,找到牠的所在。影子似神又似動物形象與小說中眾多關於魯凱族傳說的敘述,帶出小說更深層的核心思想 — 神話。
Part 3. 神話的智慧
現代化以後的人類總自覺自己的族類與萬物相比,更加貼近神的存在,然而在這篇小說中卻可以見到完全相反的趨勢。關在錄影畫面中發現了影子的蹤跡後,為嘗試與影子建立連結,他開始像動物一樣思考,嗅聞影子在樹幹上遺留的氣味,觀察影子留下的足印。關放下身為人類的自尊自大,主動地貼合動物的生活模式,影子才願意接近他、向他現身。又或者說,關才有辦法找到影子,與他對話。
小說提到,在魯凱族祖先遷徙的傳說裡,雲豹曾伴著族人一同跋山涉水,尋找新的居住地點,人與獸之間關係諧和且緊密。雲豹似乎能感通祖靈的意念,以拒絕繼續行進來指示族人在「舊好茶」定居下來。儘管人與雲豹間並無法以語言溝通,但他們仍能以其他方式感知彼此的心意。雲豹與對自然萬物的信仰在小說裡關係密切,而雲豹絕種則象徵著信仰在現代社會中已然式微,甚至是消失。
捨去對萬物生靈的崇敬、乘著現代化的列車高速朝未來駛去的人類,真的更加無所不能、無堅不摧了嗎?還是實際上將萬物隔絕在自身關心範圍以外的我們,如同作繭自縛,反變的更脆弱、不堪一擊?
小說提及的另一則魯凱族傳說裡,雲豹替患有皮膚病的女孩舔舐身上的膿瘡,而這些被舔過的患部居然都神奇的痊癒了。女孩與雲豹,傳說便是魯凱族人的祖先。在小說描述的兩則傳說裡,獸具有能感通祖靈心意的能力和治癒疾病的力量,且人獸關係親近,甚至能交配繁衍後代。作者將古老神話寫入小說,或許有意以神話中隱含的物我關係思維來回應當今人類陷入的困境。
妻子在一起隨機殺人事件中喪生後,關和人類社會的關係也隨之斷裂。十多年來他極盡所能避免碰觸內心那道創口,最後,妻子的小說修補了那道裂縫,引著關在「物」的世界中尋回與她的連結。對魯凱族人而言,他們崇敬的祖靈存在於萬事萬物之中,因而無論有生命或無生命之物皆與人齊一。因為心中存有一份信仰,他們與萬物的關係和諧。如原住民小鐵所言:「雲海裡的水氣有我們的祖靈,和這山裡倒下的樹、死去動物的眼淚。」
沉浸於山中一段時日,關發現,其實妻子如同原住民族的祖靈一般不曾逝去。朝四面八方望去,妻子都在那裡 — 在動物靈動閃爍的眼睛裡,在翻騰湧動的雲海裡。面對人類社會中的關係破裂,小說指出一種化解普同喪失摯愛之痛的可能性 — 從人類社會的僵固關係鏈中「破蛹而出」,生命的意義不再只被人類生存的意義所定義。
科技必然和自然相互衝突、沒有共存的可能性嗎?對於這個問題,作者抱持著較為樂觀但務實的看法。如同自然,科技也屬於「物」的世界裡的其中一環,並將持續與人類共存於世。尋求與自然和平共處的同時,也應致力於消彌人與科技的對立。小說儘管敘寫生態,但科技實際上也參與了關追尋雲豹、拾回對大地的信仰的旅程。故事末,關開啟全景立體投影,將妻子和自己合力寫成的〈雲在兩千米〉投映在森林裡落下的雨滴之間。科技、自然、關存在的現實與亡妻的記憶,全都在雨水當中融為一體。或許這股雨水匯聚而成的能量能被「帶回人間」,成為希望,成為改變的動能。
科技發展帶著人類逐步走向自我毀滅,專家學者為此絞盡腦汁,但至目前為止仍苦無最佳解法。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還有挽回的契機?文學或許不是答案,也不能夠是答案;它必須是懸掛空中的問號,人們才有追尋答案的希望和能量 — 就像故事中引領關踏上尋覓雲豹之旅的、亡妻未完待續的〈雲上兩千米〉。
或許終有一天,它會被續寫而成〈雲在兩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