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收到朋友傳來一則臉書貼文,標題是有關北歐符文的介紹文章,文章內容我個人不盡同意,想來分享一點拙見。如果妳不小心知道我在談哪篇貼文,也請不用轉過去或留言啥鬼的,我實在沒有想蕉牛蕉牛,拜託拜託~圈子超小,反正諸君讀得開心,想相信什麼就相信什麼;這裡只是想分享自己覺得有趣的,以及自以為比較正確的盧恩文字的知識。
1. 這段文字出自哪裡?
那篇文貼文提到說:
古北歐語的新年恭喜怎麼說呢?文獻中有紀載這麼一句祝福話語如下:auja alawin, auja alawin, auja alawin, j alawid
確實是有這樣的文獻。可是,說是文獻稍稍彆扭,因為它出自非常有名的一組考古文物——1863 年春季出土自南日德蘭半島(今丹麥中部)的「斯柯德堡 (Skodborghus/Skodborg) 硬幣」(目前收藏在哥本哈根的國家博物館 (Nationalmuseet København))——同一組文物中還包含弓形胸針(常見於當時的上流社會中)及鑲嵌的珍珠等,整組幾乎全由黃金打造;推測鑄造年代約在 440–560 之間。
Skodborghus/Skodborg bracteate (B-type), Photographer: Lennart Larsen
另一方面,那篇貼文(一直那篇那篇的好麻煩,以下簡稱「吉利文」)是已經將文句拆分好並逐字解釋;不過,如圖所示,原本的文字是全部擠在一塊兒的,斷句則是後來的學者試圖理解文字意涵才出現——如何斷句本身便反應如何詮釋這串文字符號——因此,儘管目前這是主流的斷句形式,也不代表硬幣鍛造之初就是意圖讓人這麼閱讀,還是開放有其他可能的詮釋。不過它真的是「古北歐版本的新年祝賀語」嗎?
2. 盧恩文字都是古北歐語嗎?
硬幣上的字列為:
ᚨᚢᛃᚨᚨᛚᚨᚹᛁᚾᚨᚢᛃᚨᚨᛚᚨᚹᛁᚾᚨᚢᛃᚨᚨᛚᚨᚹᛁᚾᛃᚨᛚᚨᚹᛁᛞ
首先,這段文字嚴格來說不歸類為「古北歐語 (Old Norse)」的書寫體,古北歐語在學術上從泛古日耳曼語言系譜推算起來大約是從西元 800 年後開始成形,也就是大家比較耳熟能詳的維京時代。
維京時代的古北歐人也會使用盧恩文字,但並不是古弗薩克 (Elder Futhark),而是俗稱「後弗薩克 (Younger Futhark)」中以 16 個盧恩文字為常用字符的書寫系統。後弗薩克也能再細分成 "Long-branch"(常見於丹麥人管理的地區)、"Short-twig" 等;鄰近時代的盎格魯薩克遜人也有自己比較習慣的盧恩文字書寫系統(字符超過 33 個),但表達的語言是「古英語 (Old English)」。
到了中世紀晚期瑞典和丹麥、挪威仍延續了某些盧恩文字書寫的紀錄與碑文等考古文物,那時所使用的盧恩文字又是另一套字符組合(當然也會有許多是重疊、沿用或是意思、讀音有一定程度變化的)。
有點扯遠了,拉回來一下。我想說的是——不是使用盧恩文字就代表它用來表達古北歐語。古北歐語在語言系譜上的前身是北日耳曼語 (North Germanic),北日耳曼語則是從西日耳曼語 (West Germanic) 發展而來(現在討論的一段文字推測是西日耳曼語)。
因此,這段盧恩文字儘管是在「丹麥」這個現代所謂「北歐國家」發現的,卻不代表就能稱呼為「北歐符文」,當中有許多關係有待釐清 — — 這件文物是在北歐鑄造的嗎?使用的盧恩文字之書寫習慣在當時是不是流通於北歐?還是比較接近古高地日耳曼語 (Old High Germanic)?
原始北歐語
如果說是原始北歐語 (Proto-Norse) 就沒什麼問題,古北歐語(後來派生出古冰島語、古挪威語、古丹麥語、古瑞典語)的前身確實是原始北歐語,而只是原始北歐語仍然是派生自原始日耳曼語。而要說西日耳曼語算是一種原始北歐語有點勉強但錯的比較優雅一些。
到這裡為止,我們至少知道兩件事情: 1. 這不是古北歐語。 2. 這不是北歐符文(或說狹義而言的北歐語言系譜底下的盧恩文字書寫)。
那麼,再來它是某種「新年祝賀」的意思嗎?
3. 殼蟻怎麼解讀這段文字?
吉利文是如此拆解並解釋這一段文字的:
"auja" 的原意是「神靈護祐」,後來延伸成「好運」的意思。"alawin" 的意思是「所有的朋友們」。"j" 的意思是「新的一年」。"alawid" 的意思是「所有的,大大的」;其實有點類似大吉大利的感覺啦。所以整句組合起來,就是——「祝福所有的朋友們新的一年大吉大利大好運」。
"auja" (ᚨᚢᛃᚨ) 的意思是「神靈護佑」嗎?
殼蟻是的,我也認同這個翻譯。「ᚨᚢᛃᚨ」相當常見於古弗薩克的盧恩文字文物上,通常也都被解讀為「好運」、「歡呼/歌頌 (hail)」或「守護」(特別指神聖的守護),有時也有相關的延伸意義像是「富裕、「財富」等;其拼寫及讀音可追溯自西日耳曼語。「ᚨᚢᛃᚨ」十分廣泛地應用在各類型有關祝福的銘文中(應用場合與之類似的還有「ᚨᛚᚢ、ᛚᚨᚦᚢ、ᛚᚨᚢᚲᚨᛉ」等),或是單獨使用當作一種正向的符文魔法刻劃在東西上。有關這組盧恩文字日後殼蟻專開一小篇文章聊聊。
"alawin" (ᚨᛚᚨᚹᛁᚾ) 的意思是「所有的朋友們」嗎?
這個翻譯就有點不確定了。「ᚨᛚᚨᚹᛁᚾ」有可能是人名(結合其他考古文物甚至可能是地方傳說或神話中的人物名稱),而名字本身的意涵則確實殼蟻包涵「好友 (great friend)」,而以人名來理解更能吻合前面是「ᚨᚢᛃᚨ」作為祝福的意義(祝他人好運的語詞也同樣常出現在古希臘與羅馬的護符銘文裡)。
支持以人名理解的另一項理由在於,"Al-" 作為名諱字根的例子相當多,像是——羅馬時代的萊茵河地區就有古日耳曼母神(或說大地女神)被喚為 "Alateivia"(意思是「偉大而神聖者」)、"Alagabia"(意思是「偉大的給予者」)、"Alaferhwia"(意思是「偉大而豐饒」)——甚至鄰近時期也有盧恩文字出土文物刻著「ᚨᛚᚢᚷᛟᛞ (Alugod)」,礙於篇幅就先不深入介紹這組盧恩文字。
那為什麼吉利文會把它理解成「所有的朋友們」?這種翻譯也是有支持者,在同時期其他文物上的銘文解釋上確實會將「ᚹᛁᚾ (-win)」翻譯為「朋友」。在古高地日耳曼語中(晚於西日耳曼語)中,「朋友」是「ᚹᛁᚾᛁ (wini)」,有銘文以「ᛚᛖᚢᛒᚹᛁᚾᛁ (leubwini)」表示「親愛的朋友」之意。相似地原因,「ᚨᛚᚨ (ala-)」翻譯為「所有 (all)」也能有所據,不過相較於「ᚹᛁᚾ (-win)」資料就不多了,同樣需要注意考量名諱的可能性以及如何斷句的問題。
"j" (ᛃ) 的意思是「新的一年」嗎?
這一點就有點奇怪了,「ᛃ (j)」本身沒有「『新的』一年」的意思,但若說有「年 (year)」的意思就沒錯了。這個盧恩文字本身也有「豐收 (harvest)」的意涵。更進一步,在某些文物的銘文上單獨出現殼蟻理解為「好的一年」(對於當時的農業社會來說,好的一年就是豐收的一年)。
「ᛃ」單獨出現或單獨釋義的情況比起其他盧恩文字來得更多,不論在古日耳曼語 (jèra)、古英文 (gear)、古高地日耳曼語 (jàr)、古北歐語 (ár)、古薩克遜語 (gèr) 中出現,其意義幾乎都不脫「(好)年、豐收」,不過不見得都寫作「ᛃ」,有相當多變體(像是「ᚷ」、「ᚼ」或「ᛄ」)。之後打算逐一介紹每一個古弗薩克的時候再來好好聊聊它。言歸正傳,把「ᛃ」直接翻譯成「新的一年」還是有一點超譯的疑慮。
"alawid" (ᚨᛚᚨᚹᛁᛞ) 的意思是「所有的,大大的」嗎?
這個翻譯就完全脫離我的理解範疇了。除了上述提過「ᚨᛚᚨ (ala-)」有可能理解為「所有 (all)」之外,到底為什麼「ᚨᛚᚨᚹᛁᛞ (alawid)」會是「所有的、大大的」的意思呢(尤其是「大大的」更難解……)?除了將「ᚨᛚᚨᚹᛁᛞ」直接視作人名之外(有論者建議將該人名釋義為「所有領袖 (All-leader)」),實在找不到相關的文本。倒是在調查過程中發現古高地日耳曼語及西日耳曼語中的字根 "widu-"(ᚹᛁᛞᚢ),有時候會有 "wood-" 的意思。
"aujaalawinaujaalawinaujaalawinjalawid" (ᚨᚢᛃᚨᚨᛚᚨᚹᛁᚾᚨᚢᛃᚨᚨᛚᚨᚹᛁᚾᚨᚢᛃᚨᚨᛚᚨᚹᛁᚾᛃᚨᛚᚨᚹᛁᛞ) 的意思是「祝福所有的朋友們新的一年大吉大利大好運」嗎?
綜合上述,我想比較合理的理解方式或許殼蟻修改成說:「朋友們、領袖們,祝好運!祝好年!」就很夠了。當然,再度重申這也只是其中一種翻譯、詮釋的組合,僅僅是基於吉利文提供的解讀角度來討論。
理解這段盧恩文字的其他角度
最後補充一下,第一節我曾提到過,這段文句的可能理解有非常多種,底下隨意挑選幾個翻譯方式供參考:
在 1966 年的一篇文章叫 "Die Runeninschriften im älteren Futhark" 中提議將最後一個「ᛃ」理解為又一次「ᚨᚢᛃᚨ」的縮寫(盧恩文字的考古文物中因為空間不夠而縮寫或寫成綁定盧恩 (bindrune) 的情況不算罕見),並將「ᚨᛚᚨᚹᛁᚾ」和「ᚨᛚᚨᚹᛁᛞ」皆理解為人名。
在 1987 年的一篇文章叫 "Fra Ågedal til Setre. Sentrale runeinnskrifter fra det 6. århundre" 中提議將「ᚨᛚᚨᚹᛁᚾ」理解成「所有朋友」並進一步詮釋為「巴德爾 (Baldur)」(光神,奧丁之子;神話中為森羅萬象所喜愛,除了斛寄生和洛基……這說來話長),然後把「ᚨᚢᛃᚨ」詮釋為「保護/守護」;而最後的「ᛃᚨᛚᚨᚹᛁᛞ」則是「一切之守護者(衍生自巴德爾)」。(類似地,也有幾篇文獻認為是向奧丁祈求,而非巴德爾;不論何者,大概都是配合硬幣中央的人物圖騰揣測而來。)
在 1961 年的一篇文章叫 "Runendenkmäler in Schleswig-Holstein" 中提議將整段翻譯為「贏得一切好運、贏得一切好運、贏得一切好運、編織一切幸福」。類似地於 "Runebrakteaten fra Skodborg. In: Sønderjysk Månedsskrift 78, 2002, 147–150" 中則是將整段翻譯為「贏得一切好運、贏得一切好運、贏得一切好運、繁茂而多產」。
4. 後記
幾乎任何的古文明研究都會面臨存在多種解釋途徑,或是多種脈絡取捨的難題存在;這一篇只算得上一項小嘗試,卻稱不上什麼研究,不過是把讀過的資料做點整理罷了。閱讀這些研究老實說大部分時候稱不上有趣,所以我往往很懶得到處安插註腳或注釋,又不是在寫論文!但仍希望諸君透過本文能多少窺探到盧恩文字作為考古學或人類學研究的一側,可能牽涉到許多不同層面的論題,而不是只有盧恩符文的魔法很酷這樣而已喇!(很酷也是真的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