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神人之家》:在神與人之間安放故事

2022/11/30閱讀時間約 2 分鐘
「你為什麼要回來拍這部片?」這句由父親說出的話,既是理解《神人之家》的鎖鑰,亦是整部電影最根本的叩問。儘管導演盧盈良自述,他僅是因為想完成一部home video,才開始有意識地記錄家人的互動;但這樣的答案顯然沒能回答欲望的深層動因。電影中,導演沉默地以鏡頭回望父親的探詢,其姿態或也證明了:他其實對這樣的拍攝是否具有任何意義,亦沒有任何把握。
導演/盧盈良於是分裂成為兩個實體,一面是導演的:無論是因為補助金的驅動,或者電影自身的美學要求,導演必須有效地篩取材料,對真實的事物進行創意的處理。於是鏡頭下,各人自有其角色形象:父親成了無藥可救的賭徒,母親是默默持守家庭與習俗的女性,哥哥則是能與神靈溝通、卻得不到神靈庇佑的失敗者。攝影機節制地勾勒家的「現實」景況,讓事件彷彿本應如此一般,連貫為一個因果接順的敘事。
但在「盧盈良」的另一面,錄攝的行動則徹底改寫了「現實」行進的邏輯。當離家二十多年的盧盈良持著攝影機歸返,有些什麼開始重新啟動了:家人們意識到了他者目光的在場,並因此有意或無意地調整了他們的話語及行動。「拍攝紀錄片」這件事,於焉倒反地成了推動一切事件的核心──父親在鏡頭面前裝闊,母親對著鏡頭訴說自己的願望;當小番茄田被大水淹沒時,哥哥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弟弟阿良回來拍下這一切。
導演/盧盈良並未企圖弭平二者的差異,相反的,他是有自覺地在呈現這個錯位。他帶父母去相館拍遺照,同時讓自己現身於影像內;他以鏡頭為盾,對著哥哥問:「你覺得神明有在保佑這個家嗎?」是自己也是電影的命題;電影後段,當哥哥對著鏡頭說,「你原本就不是一個人。」導演/盧盈良獲得了雙重的救贖:故事有其昇華,家庭關係亦獲得和解。
可以說,《神人之家》捕捉的,其實是「記錄」可以如何改變「紀錄」,是現實如何將其外部的觀測摺回自身內裡。敘事的推展,因而是從神走向人的辯證,「導演」退行回「阿良」的精神分析,也是電影美學如何可能扣回紀實倫理的一次嘗試。在神與人、形式與內容、純粹理性(自然)與實踐理性(倫理)之間,《神人之家》以其螺旋的雙向運動,開鑿出一條足堪故事通行的甬道。
當然,甬道本身是危險的:如同導演在專訪中提到,他明白故事的剪取與呈現,或可能營造出某種「家庭從此和諧」的走向,遮蔽了那些未能被修補的傷害;但對盧盈良來說,由拍攝所勾引出的關係轉變,確實讓他得以放下年輕時候的一些困惑──僅有在對拍攝/被攝者的相互影響乃至最終影像成果的排列方式,有相當程度反思的前提下,非虛構的倫理風險,才可能反過來成為撼動真實與美學既定邊界的奇點。如同康德為理性劃定疆界,目的是為了讓人們「自由」地為自己立法;非虛構與紀錄片的存在,亦是這樣一個賭注:我們知道「現實」總是可疑的,但我們仍然無所畏懼地走在通向真實的道路上。
餘事
餘事
臺中人,法律系(但不懂法律),臺文所(前途不甚樂觀),現居於臺南,喜歡含糖飲料與角落生物。好的時候會讀一些理論,不好的時候也會。通常是心得與日記,其他有的沒的:https://instagram.com/juantheresidue?igshid=YWJhMjlhZ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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