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非關影評,或可說是篇,偏門的影評。專業評論者,一般得將自己藏身銀幕後方,與作品保持安全距離,便以獨行、攀高,立於遙遠而孤絕的制高點,睥睨著眼底的影像流轉,一面手持銳利、客觀的放大鏡,細查並批判,好建立起所謂專業的高度。
但我認為,《神人之家》這部佳作,絕對值得另闢蹊徑,讓一條人煙罕至的小路,直通寫作者的私暱記憶。
畢竟這部片觸動人心之處,在於寫實,在於親暱和既視感,導演盧盈良幾無保留的自我揭露與分享,悄悄與我們默默堆埋在心房暗櫃、那些難言的家庭糾葛產生共振,為紀錄者本身除魅、也給觀者寬慰。既然已被震到津波拍打心岸,久久無法平靜,那又何妨,步出那評論者的防護結界,把「我」,野放到外頭,曬曬暖陽?只盼這愚笨之舉,更足以彰顯出《神人之家》,難能可貴的勇氣與價值。
導演哥哥這句話,又輕又暖,但對於一個離家已久之人,卻萬分沈重。廿多年後才重返故里,導演近身拍攝自己的原生家庭,原本以為能躲在鏡頭後頭,冷靜紀錄下嗜賭的父親、認命的母親、會通靈的農民哥哥,以及親人虔拜、卻早已失信於他的民間信仰。
可離鄉的決定,早已註定期望將落空。只要血脈尚存、心結猶在,他便難如其他影像工作者抽離而置身事外,紀錄者、被紀錄者間的界線,終將打破。
關於一個背離親緣的決定
離家,相信是許多人年輕時共有的念頭。因為無力改變,那就逃吧,逃得越遠越好,一如導演廿多年前那樣。雖然被攝者原非導演,沒必要著墨他當時的心情,但我們不難從對話和景象中拼湊出,主因,多半與家人近乎偏執的宮廟信仰脫不了干係。
姪子酉鑫,多少呼應了導演幼時的心境。其中一幕,酉鑫接下奶奶手中的香,胡亂拜了三拜,明顯是在虛應故事。對於長輩篤信的神明,他已失去了信心和耐心(雖然後來眼見爸爸農事不順,又回頭將神明當作最後的希望寄託)。姪子尚且如此,導演又何嘗能免疫?他可是親眼目睹,父親每天求明牌、輸光家產的荒唐行徑啊。不能斷的香火,無止境的困局,讓離開,成了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賭徒父親、信徒母親和導演自己。圖片來源:中時新聞網
而我也曾對「離開」,寄予厚望。
孽子、夜行之子如我,即使心存感恩,但成年前的家,仍像是攀登人生高山時,半途中的扎營地。臨時、將就,隨時準備在苗頭不對時,拔營動身。別說不敢奢望軍公教體系的保守父母接受了,父親爆裂的脾氣,更宛如灌飽了心中的熱氣球,將我一次次推向遠方。
打從大學開始,我便盡量晚歸,能混多晚就混多晚,進家門下一秒就直衝房間,避開常待在客廳閱報的父親,也不太跟家人分享自己的交友狀況、學校生活和心情。身在心不在,我成了家裡的異鄉人,也暗自認定,「正常」孩子或可期待以後家人的金援和支持,但我不是,所以這房子、財產,甚至無形的關係網絡,都與我無涉,我得靠自己一個人,立足生存。
一個人。與導演的話,字句不差。
缺席,是良藥還是炸藥?
但離開,從不是中性的詞彙;決絕的離別,更不可能做到無傷。
片中,導演反思自己的離去,意外撕開一道巨大的傷口,特別是對母親。異地生活的他,以往接起電話常顯露不耐,無意間傷了她的心。冷淡,成了一頭外表無害,實則殺傷力十足的獸。
回頭想想,與家人保持距離的我,也身兼了傷害與被傷害的角色吧。當父親用書報和記帳簿、嚴厲的表情和性格,設下一堵橫亙的高牆,我「冷處理」、「少接觸」的消極作為,無疑也將彼此間的鴻溝,越劃越深、越拉越開。沒錯,年輕時的我不夠成熟不夠強大,沒有足夠能力化解家庭議題,但我用冷漠刮起凍骨的寒氣、劃傷家人的心,恐怕也是鐵錚錚的事實。
轉角,在數十年的距離之外
人生,會轉彎。而且通常不是要引你逃避,而是引你直面問題。
導演一次次返鄉、拍攝,家裡縈繞不散的沈默、埋怨與無奈,漸漸滲入他的皮層與細胞中,不堪的家務事一一重現,讓他開始對話、入鏡,親身參與自己的家庭敘事。
從片頭問起家人間的沈默、為拜神而起爭執、回應接濟兄長的囑託、對父親荒唐的行為無奈失笑,再到後段入鏡邀家人一同揀選肖像照...,漸次堆疊出一個日常而真實的家庭樣貌。原諒不原諒、和解不和解、有神或無神,已經變成次要,紀錄本身,成為最大的寬慰與救贖。
至於我呢,出社會不久,真相見光,讓離家的情節提早搬演。雖然寥寥幾個月,便被母親溫柔地接回家,只是我與父親自此無語。對關鍵的衝突點,不談不說,維持著表面上的和平,但關係也冰封在衝突那一刻。我變本加厲地,放大多年來早已習慣的沈默,將絕大多數生活、熱情和心底話,隔絕在老家的門外。
父親,終究沒等到那場促膝長談,或者一個放下的擁抱。
他的離世,相當突然。至今我仍覺得,他是故意不等我回國,便撒手人寰的。他也用那倉促的離別,與我告別,讓我在機場,被突如其來的悲傷擄獲,即使我,曾狠心地以為,此生大概不會為父親落一滴淚。如今,我雖然開始重新學習與家人建立親密的互動,但有些遺憾,怕是要等下輩子才能化解了。
及時拍下了家人,也等到番茄田結實滿園,我想,導演終究還是幸運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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