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的小說家 - 04 - 尹司機露出開心的笑容，那是下班的表情。
向菁萍正往會議室走去，一般來說要不是什麼天下大事，有方報的總編輯左寧不會召見她，她一進會議室就知道苗頭不對，有方文化的總經理竟然正在跟左寧懇談，總經理旁邊坐著一名氣質出眾的典雅女性，菁萍仔細一瞥才發現是女星「郭思婷」。
郭思婷怎麼會跟有方文化的總經理扯上關係呢？
難道是親戚關係？
向菁萍會這麼猜測，
也是因為有方文化的確是郭家人的事業體之一。
「妳來啦？」左寧轉頭過來看著菁萍。
「是。」
「這位是我們專欄編輯，非常有才華。」
「您好。」向菁萍趕緊從皮夾裡找出兩張名片搪塞過去。
「給菁萍做可以嗎？畢竟這題材不是有方報的特色所長。」
總經理眉頭皺了一下。
「放心，雖然有方報的確是著重在人文資訊為主，我們並不崇尚用驚悚及過於低俗的標題藉以刺激消費者買氣，但我們會試著融合各類文體特色，試著從中間找出一種模式。」左寧說的話的確都是廢話，但是這種廢話是必要的。他並不想把事情擴大到自己無法收拾，最好的方式就是在一開始就談好合作關係。
「我尊重你們的任何編輯流程，我的條件就只有一個。」
郭思婷滿臉倦容，粉底與妝容似乎無法遮掩她的疲倦。
「悉聽尊便。」左寧微笑。
「作者非常低調，以後交稿的方式都會由有方文化派遣不同專員親自送往有方報。」郭思婷說。
「等等，這是怎樣的文章，竟然──」向菁萍眼睛瞪得大大的，過去從來沒有有一位作家，有能力可以脅迫有方文化的高層，況且還是以這麼極端的方式處理。正當菁萍要說下去時，左寧用眼神制止了她。
「沒問題，那還有什麼特殊需求嗎？」左寧面帶笑容地問。
「作者需要發刊在實體報紙上。」郭思婷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
「不，抱歉，郭總。你應該很清楚我們已經電子化很多年了？那些通路、發行的支出這些早已──」
不等左寧解釋完，郭總經理緊接著回應：「總而言之，這件事務必全力配合，我會撥出特別專案的專戶，你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那些過去印製實體報紙的團隊。」
「但郭總，這麼大的報紙不太可能只發佈你們說的這部小說，假設是連載式的專欄也只不過幾千字的內容。」
「其他看你們要印甚麼都可以，你們電子報還是許多專刊的東西看要怎麼塞都隨便。另外作者需要有方報成立一個專屬粉絲團包括YT、IG平台、Discord群組。每週發刊前同步在粉絲團上預告，預告題材也會由有方文化這邊提供。」郭總經理說。
「連相關粉絲團也要幫助成立？」向菁萍幾乎是用喊的喊出來，一旁冷淡疲倦的郭思婷也皺起了眉色，左寧趕緊拉了拉菁萍的衣角。
「好吧，總之就是這樣。其他的就不必過問了。」郭總經理向左寧點點頭，就與郭思婷起身準備離去，向菁萍很想多說什麼，但硬生生地被左寧拉住，左寧與兩位高層賠賠笑臉之後，目送他們離開。
「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妳先冷靜一點好不好。」
「不是啊，這根本不像平常的你啊。」向菁萍平常認識的左寧可是完全可以與人爭鋒相對的辯才，但是剛剛完全像是個縮頭烏龜一樣。
「聽好了，菁萍，這件事很複雜。」
「完全聽不出來複雜的點啊，我只聽到有個自大的作者要我們全權配合出刊而已。」
「重點就是他的文章可不是一般的文章。」左寧用眼神瞥了瞥，要向菁萍閱讀躺在桌上的文稿。
「這是第一篇？」
「看完妳就知道為什麼了。」
左寧的臉看起來像是噩耗過境一樣。
向菁萍用最快的速度瀏覽這篇文章。
故事從一名服飾店店長開始說起。
XXX正在清點這批從日本帶回來的服飾，雖然還被烈日高陽籠罩，但換季的價差正在市場上同步發酵。為了報酬與分配原則，以柔與同事進了一年四季都適合穿搭的長袖襯衫，夏季除了可以當罩衫使用，冬季配上毛衣之後又成為另一種常見風格。另外就是永遠都會有人買的針織外套。
正當寫到中段的時候，向菁萍感受到那股強烈的熟悉感油然而生。服飾店店長被兩名歹徒綁架，並開始一段警方與綁匪之間的對決故事。如果這樣的小說文體放在任何專欄及書籍中，也都只是乏善可陳的文章。
然而那股強烈的歧異感，
像是劇烈的音爆，
在向菁萍的耳邊不停引爆。
最後，她想起了上周的夜間新聞，
一切都連結起來了。
「天啊──」向菁萍的聲音像是電子訊號雜訊一樣。
「看出來了吧。」
「難道這作者是嫌犯？」
「這可是一部『現在進行式』的小說，假使他真有能力辦得到的話。」
「不行，這種東西怎麼可以放在有方報專欄上──」向菁萍誠懇地看著左寧。
「我當然也這麼認為，所以我才說很複雜，高層的政治力介入，要是我們擺爛，一個禮拜後我就要跟妳一同流落街頭。」
「這種東西一刊登後，警方就會上門啦。」
「是啊。」
「那我們怎麼辦？」
「且戰且走囉。」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樂天啊。」
「聽好，菁萍，這還是不是真兇或者幫兇還不確定。就以我們手中這篇文章來說，只要有在追時事的傢伙，花一個晚上就可以如法炮製寫出來。關鍵會是下一話，我們大抵上來說，還可以擋一個星期。」
「所以他們要一個禮拜刊登一篇？」
「那只是我的猜測，頻率還不曉得，我看我麻煩了，可能要跟其他報社討論看看一些支援方案。」
「但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停下來，就像是火山一樣啊，一旦爆炸了，就不可能回收了。」
「所以我才還在想啊──」
「什麼？」
「這種事情我也是第一次碰到。我們這種做人文報刊的傢伙，根本就不會去張羅這些事情啊，你先去把一些業務類的事情完成吧。」
「什麼業務類？」
「就粉絲團、文宣、宣傳方式、宣傳計畫書，總之最基本該作的趕快先做吧。」
「唉，怎麼會這樣？」向菁萍拿起文稿，轉身離去：「所以作者叫什麼名字啊？以及這也沒有小說標題啊。」
「作者名字很奇怪，『果腹犬』。」左寧拿起手上的紙條邊說：「小說名字叫作『繁星』。」
所有的大眾運輸早已離去，向菁萍幾乎是排開自己所有的工作，將那些麻煩的事情一一給搞定。這一切就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幻境，又如此真實。向菁萍揉著睡眼站在公司外，遠挑著基隆河一成不變的姿態。
明天一切都上線以後，
原本平凡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向菁萍望著叫車App思忖著，
一輛計程車緩緩地停在她面前，
似乎在等待著她的回應。
「坐車嗎？」司機搖下車窗，看起來是個年輕人。
「現在有夜間加成，對嗎？」向菁萍望著司機。
「我剛好要下班了，最後一趟可以便宜算。」
「好。」向菁萍點點頭，緩緩地坐上計程車。
「要去哪？小姐。」司機望上去大約只有三十出頭，車室內整理得很乾淨，甚至比許多多元計程車的車室來得舒適。
向菁萍報上了離自己租屋處接近的地標，
民權東路一直走就會到。
「好的，這麼晚下班啊？」
「是啊。」向菁萍冷淡地回應，她討厭在車上聊天，如果這時候司機能夠閉嘴，讓她好好沉浸在耳機那杜比音效的音樂之中就好。
「真是辛苦了。」
向菁萍微笑點點頭，說：「還好啦。」
「工作一切都順利嗎？」
向菁萍很想要翻白眼，但她還是忍住了，她平淡地回答：「還好。」
「一切都辛苦了。」
難以接話的語句，雖然她知道司機相當禮貌，
正當她思考著該如何打發司機時，突然聽見了一句話：
「希望明天一切都順利呢，對吧？」
「什麼？」
「我說希望明天一切都順利。」
「嗯……」
雖然這麼說完，司機便沒有再多說什麼，
向菁萍望著窗外點點頭，應該只是自己多慮了。
「妳記得時間可是相當重要的。」
咦，是遇到瘋子了嗎？她不懂為何他會這麼說。
她覺得自己的白眼已經在外太空。
「不好意思，我覺得我該休息一下。」她瞇著眼說。
「也是，真的，辛苦你了。我瞭解一切都來得太突然。」
她無意再回答司機的問題，
只不過司機說的每一句話都擁有著一種難以描述的怪異。
好像兩個人是很好的同事，在聊著今日的工作狀況。
「我懂那種感覺，有時候老闆一聲令下，妳是很難拒絕的。」
好吧，向菁萍覺得這一切只是她的多慮，
可能是那該死的果腹犬把她的世界弄得天翻地覆的，
接下來可能就是司機的個人故事時間。
「就像我現在一樣，原本我真的已經下班了。」
什麼？雖然很想要忽視司機大哥的自我故事時間，
但是向菁萍覺得自己的心頭溜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
「我一直很喜歡民權大橋，你平常都是搭公車上班的嗎？」
「嗯……對啊。」
她鬆了一口氣，
司機大哥肯定是被車行的人又派出來巡一圈，對吧？
「妳肚子會餓嗎？」
「嗯？怎麼了嗎？」
「我關心妳一下，畢竟我怕等等沒什麼東西吃。」
「現在是滿晚的沒錯，我可能去便利商店覓食吧。」
完全是無厘頭的對話，
她還竟然接話接得下去。
「等等下橋後的巷子裡大概會有兩三間便利商店，妳喜歡去哪一間？」
這已經算是騷擾了吧？向菁萍覺得一切變得更為詭譎。
「不好意思，我剛剛應該有說我在中山國中附近下車。」
「是啊，我知道。我就是怕妳晚一點肚子會餓。」
「但是……」
當她想要說什麼時，
她發現車彎進了下橋處不遠的撫遠街，
流暢地轉彎停在公園外的某個路口。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向菁萍清楚地聽到後車門被鎖上的聲音，
接著她望著公園有兩個人走了過來，
霎時，一個坐在後座、一個在副駕駛座。
向菁萍要大叫時，被後座的那個人拿出的東西給震懾住，
而那男人只是用手指比了一個噓聲。
手上的那東西發出了不尋常的機械轉動聲，
她第一次聽見那種聲音，那種在戲劇裡才會聽到的聲音，
一把手槍就在她的眼前。
「尹司機，你是不是話太多了？」坐在副駕駛座的男子說話。
在昏暗的車室內，向菁萍沒辦法端詳著他的臉龐。
「這麼晚了，我以為我先請她吃個宵夜再談談。」
「我應該有跟你說過，今天長話短說就好。」
「好啦，我們不就來了嗎？」尹司機笑著說。
「向小姐，不好意思。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希望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好嗎？」
「是……」她覺得自己的喉嚨很難受，猶如媲美確診COVID的喉頭灼燒。
「明天是很重要的日子，明天之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負責繁星專欄的編輯是誰。會有很多無聊的警察來找妳問問題，甚至是莫名其妙的人都有可能。請堅守我們給予的原則，你晚點拿到的牛皮紙袋寫著所有可能被問到的問題回答方法。我建議妳完全遵守，不要有例外。妳應該清楚妳的處境，可以嗎？聽得懂的話，就點頭就好了。」
向菁萍點點頭，她感到自己恐懼的淚液正在分泌，
她強忍著這一切。
「宜蘭冬山鄉妳很熟吧？」
當她聽見這幾個字時，她沒辦法忍受住情緒，
她感受自己的臉龐變得濕潤且溫熱。
「沒問題，你們吩咐的我都會照做。」她說。
「妳很聰明，所以做每一個選擇之前，最好要想想老家的家人們。下次提醒你爸，你們家路口的路燈應該要找里長修一下。」
「是的……」向菁萍覺得自己快吐了，她前一次回家才跟老爸抱怨的事情，現在就出現在對話之中。
「我們也不只是一直是都在要求對方的人，『千洋文化』妳應該很清楚吧？」當這四個字化為音訊的時候，向菁萍閃過不可置信的表情。
在她的世界裡，千洋文化已經算是聖經般的存在。千洋文化綜合事業體即便是繁星的光芒有多耀眼都是無法遮掩的，這二十年所建立事業版圖讓人只要提到這個名字，不是只拘泥在這幾個字上，而是以品牌的方式去描述它，最早於千洋書店起家，到居所、畫廊、生活文創平台、餐旅、物流、文化藝術基金會。有多少新文創商品即便頂著被千洋文化高抽成的成本，也要進入千洋文化的銷售通路中。那是因為只要有千洋文化的加持之下，就可以讓更多人看見自己的創作。
「妳要是好好做的話，事件結束後。就可以去千洋文化工作了。」
「好……」
「等等尹司機會載妳回家，有任何問題請撥打牛皮紙袋裡的手機。」
男子說完後，便一派輕鬆地下車，好似一切都沒發生一樣。
在離開之前，向菁萍終於在餘光之中看見那個男子的臉龐。
那是一張乾淨又五官深邃的臉龐，更令人吸睛的是那雙藍色眼睛。
在向菁萍還沒回神之後，操駕技術嫻熟的尹司機已經將她帶回到民權東路上。
「妳有什麼想吃的宵夜嗎？」
「沒……沒有。」向菁萍覺得自己好像可以呼吸了。
「好好休息吧，我的建議就是不要想太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向菁萍望著眼前的後照鏡，試著想在那個鏡中找出尹司機的眼神，但她看見無比祥和又善良的眼神。這樣的男人竟然會是恐怖集團的車手？
「有時妳得要往好處想，妳現在可沒損失什麼，對吧？甚至有不錯的資源與機會。」
「你認識剛剛的人？」
「我要是太多話會真的被扣薪水的，哈。中山國中到囉，妳是靠復興北路路邊嗎？」
「對。」
當車子停好後，向菁萍緊握著雙手，
她似乎還在剛剛驚嚇的情緒當中。
「晚安囉，路上小心。」
尹司機露出開心的笑容，那是下班的表情。
她對著尹司機慘笑，緩緩地走回自己的租屋處。
原本熟悉的街道，現在看起來格外的陌生與充滿恐懼。
她越走越快，甚至快要用跑的速度，
在充滿月光與路燈的巷子中穿梭。
小跑步在老舊的樓梯間，
當踏上五樓的階梯時，
覺得自己的全身的血液像是被抽乾。
她關上重重的鐵門，呼吸凌亂得不可言喻。
她重新調整自己的呼吸，試著凝視在玄關上的鏡子。
望著妝幾乎已經是花的臉龐，她驀地看見鏡中的某個物件。
陌生又充滿記憶點，
就這樣躺在鏡中。
她轉身，瞥向她的桌上。
雙手摀住嘴巴，試著降低她口中發出的噪音。
桌上的躺著的是牛皮紙袋，
剛剛那個坐在副駕駛座男人所說的。
她深呼吸撕開上頭的膠帶，
裡面有一疊資料，就像是問答語錄。
還有男人所說的手機，是經典的3310。
她緩緩地蹲坐在地上，
眼淚不知不覺地又再次落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所以他們進得來這裡？
這牛皮紙袋是要告訴她這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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