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之家》|番茄看起來真的好吃

2022/12/15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神人之家 A Holy Family
紀錄片
導演:盧盈良
年份:2022
產地/語言:台灣、法國/台語、中文
目錄
一、神在嗎
二、忍不住
三、回家拍一張遺照
四、修
五、真正的神
六、帶她看海
七、與我
2022/11/01,還算是個延畢生,參加了特映座談,初次見面,沒能吃到番茄,也沒拿到海報。
2022/12/03,早早預定好導演版海報特映場,卻沒想到出了些小麻煩......
所有榮耀歸功於她,所有錯誤歸咎於我。
而且那海報是全開的,真的好大。

一、神在嗎

你不覺得我們家很可憐嗎?神有幫助過我們嗎,或者說,神存在嗎?
母親強忍身體病痛,每天晨昏定省爬上爬下,虔誠地祭拜著玄天上帝;父親成天就盯著爐裡的香灰看,妄想從其中看出明牌的秘密;哥哥阿志是玄天上帝的弟子,能夠與祂溝通,在做所有決定前都會請示過神明。
但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為何我們的生活還得過得這麼辛苦?
母親用神明開的藥方敷手,早也敷晚也敷,但疼痛始終消之不散;爸爸讀出了香灰裡的幾個數字,簽完賭的隔天又回來跟阿良借錢,好能還出前一天欠的賭債。
哥哥第一次種下了小番茄,在田埂間點香燒紙,祈求神明賜福,保佑弟子能有好收穫,希冀未來自此開始能有轉機,然而一場大雨傾瀉,當地遭逢了數十載罕見的水患,整片田陷入汪洋,連帶將所有的希望都給淹沒。
「拜拜有效嗎?」「你覺得有效嗎?」「沒效啊」「那你以後都不用再去樓上拜拜了,好嗎」終於,信仰瀕臨崩潰的邊緣。
阿志只能無奈的笑,現實快將他擊垮,就算面對兒子的質疑,他也給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駁,到頭來還是一事無成,神明到底在哪裡,為何祂狠心地看著自己的弟子一次又一次的在生活裡載浮載沉。
一旦你駛入絕望的盡頭,就必然得回頭,生活得不到答案,一切便又回歸於信仰。
然而當兒子終究還是哭著要阿志請求神明幫忙時,阿志好像也遲疑了,那一刻他動搖了「你哭什麼,不要哭,哭沒辦法解決問題」「不然我早就得哭好多次了」是啊,這麼多次的失敗,哭泣一詞彷彿已經能與求神相互替換,或許它們都沒辦法解決問題。神明華佗告訴阿志會替他問問朋友,我們卻已經分不清那是阿志真的得到的答案還是為了安慰兒子的話語。
如果神明對我好,我就相信祂存在。
阿良導演在映後如是說。
那天坐我旁邊的女生手機基本上沒暗過,看得出來開著備忘錄在做筆記,這種產生光害的行為,我在內心用力譴責,但不敢開口。

二、忍不住

有太多問題在阿良心中停滯二十幾年,母親交代後事的一通電話,讓他必須在此刻盡數拋出,那是唯一能將心結解開的辦法,時日無多,有些問題不問,也許永遠都沒辦法得到答案。
我真的忍不住才會問出口。
導演補充。
有些問題會得到答案,為什麼母親要如此虔誠地祭拜各路神仙,原來是因為當一家子男人都離家時,只有神明與她作伴;當她被家庭、女人、母親的責任牢牢綁住時,神明成為她的慰藉,她忍不住去習慣這唯一的依靠,男人已經缺席過她人生的好大一部分,你不能將她僅存的那部分也奪走。
有些問題得不到答案,為什麽父親就是忍不住去賭,每逢其出場,要錢的話語總是如影隨形,如鬼魅般揮之不去,簽賭的通話像是香煙一樣流竄在家中,父親被建立在失責、嗜賭的形象之上,但這已經是他最立體的模樣,有些事情你就是沒辦法解釋出個所以然,只能任由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當曙光展露,阿志種的小番茄總算迎接收成,甚至在農會開出了不錯的價錢,就連阿良也忍不住闖入鏡頭,他好像終於走回家中。
如此一來,有些問題就不再重要,比如說,神明到底存不存在,那只是對於眼前的無力所能盡到的最大宣洩,恍然頓悟,原來人間事始終只有人間能解。
所以,就算是那個你直到最後都無法諒解的親密之人離世時,還是會忍不住落淚吧。

三、回家拍一張遺照

提及死亡,母親好像總是那麼的希望它到來,作為母親,她已經盡到一切的責任,拼死拼活獨自拉拔三個兒女長大成人。但她還是留有遺憾,沒能好好栽培阿良,失能的家庭讓他決心出走,自己去闖,她說到這裡不住紅了眼框,阿良也第一次聽見母親說出這些話,母子在此和解,也或許從來不需要和解,既沒有心結,又何來和解一說,慈母手中線,就算遊子遠行也不會斷開。
在世數十載,母親只有拍過一張獨照,將她永遠定格在少女時代,她的心彷彿也被凍結在此刻;與父親的婚照宣告了她成為籠中雀,家庭是囚禁她的牢籠。
人總要接近失去時才會願意回首挽回一些過往,遺照拍的是對家庭的留戀,還有對母親的眷戀。也是遺照將阿良從台北召喚回家,當父母各自完成個別的拍攝後,三人出現在同一個觀景窗中,那也是自阿良離家二十幾年後才又見到的第一張同框照,無論鴻溝多深,景框都將他們的身影拉回成家庭的模樣。
一家人坐在沙發上選著照片,父母親無論選都選中兒子拍的照,而非專業相館的成品,就連兄姐也是如此,隱約透露出那份血緣之情至始至終不曾為了彼此的不理解或是隔閡而化開。

四、修

「有陣子我很排斥,為什麼祂讓別人賺錢,但我卻不行。」
轉念一想,那是神明賦予阿志自己的使命,便也咬牙扛下,隨緣、知足,但不快樂,為神明服務並不那麼光鮮亮麗。
綜觀各路神明的弟子,似乎在現實生活中都過的跌跌撞撞,至少我所見的皆是。都說人要修行,身為神明弟子更是如此,苦難是神明的試煉,修行是為了承擔更多責任,這是神明的選擇,而非我們自己的選擇,我們無從逃避。
我將其視為某種在磨難中的安慰,當人遇到無解的磨難時,將之內化成信仰的面貌從而得到的解答,藉此讓自己在這些困境之下能不去怨天尤人,甚至更奮發向上,成為精神支柱,或許台灣人的草根就出自於此。
於是現實跟信仰能夠相互輝映,彼此支持,那便是神明與人之間最可貴的連結。

五、真正的神

我認為,在《神人之家》中最神格化的非攝影機莫屬,攝影機見證了春去又春來,也見證了神人一家的重鑄,它無聲凝視著,在無形中產生力量,連結了景框內的所有存在,那些人、土地、時間還有情感。
「怎麼可能,他要給你錢是因為我在拍嗎?」導演嘲諷式的向母親喊去,卻也點破攝影機始終是擁有某種權力的更高存在,就像神明在看,充滿威懾力。是枝裕和曾在所著《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中提過,拍攝紀錄片的當下,當取才者想要這麼拍的慾望與被取材者想要被這麼拍的慾望產生衝突時,紀錄片就這麼誕生了。也就是說,攝影機作為外力存在,終究會讓被攝者產生「我應該做什麼」的念頭,從而形成約束力。
於是攝影機也產生了神力,彷彿神明告訴信眾應該遵循什麼,其實攝影機並沒有明確指出被攝者得做什麼,它只是強化了被攝者心中的道德標準,明定了超我的模樣。因為攝影機拍不到自己或是超我的本身,觀眾自然感受不到攝影機在冥冥之中影響了被攝者。
而阿良的身份則處於導演與被攝者之間的模糊界線,他在畫外的每一個疑問都帶有相當程度的私密性與情緒性,那是屬於神人之家間共享的過往,並非隨意的外者能夠介入,也因此早在起初漆黑之中的通話,阿良便已經作為被攝者參與其中,家庭成員所深深凝望的對象也總是鏡頭後的他,是恍惚間無所遁形的親密。
這也賦予了阿良的所作所為「殘忍」的形容,他也以此描述自己,因為攝影機的他者性,注定了阿良必須旁觀著父親的索求無度、母親抱恙還必須操勞、哥哥的悲慘經歷,但阿良只能束手旁觀,因為這是攝影機的神聖性,神仙是不能插手人間事的。
「我想知道如果我幫助了他,事情會不會往好發展,還是會像我說的一樣,一切如同以往。」阿良說,他終究還是在作者意識與為人子、為人弟之間選擇了後者,就像上天偶爾也還是會來到人間垂憐祂的信徒。
「為了還爸的債,我賺的錢不夠,就到處借,借到我真的快走投無路。」是阿良的指證,證明罪不在他,是家庭中的其他人造就了現在家的樣貌,也就是這樣的想法,將自我從家庭中切割出去,一去就是二十幾年。
「我覺得我很自私,一開始是因為自己才回來,想找回自己的一部分,拍到現在其實覺得自己好像完整了一點。」是阿良的吿解,為了過去這二十幾年的缺席與再現開罪,當流連在外的小兒子終於返家,完整的不只是阿良自己,還有這個家。
「我不再是一個人了。」「你從來不是一個人。」靈光乍現,攝影機原來從來不是第三者,阿良其實一直都在這個家裡,不曾離開。
一切真的變好了,究竟真的是神明保佑還是攝影機在護佑,我已經難以分清,我們一同見證了一個家的重新構築,讓人感嘆其魔幻之處。

六、帶她看海

母親曾對阿良提及自己從來沒看過海,於是在父親往生後,兩人跳上火車,奔赴大海。
「那邊過不去了。」「我要去探。」也許母親在父親的離去之後才終於被解放出來,孩子離巢,老伴逝去,青春年華隨著海浪復歸,被定格在黑白照片裡的少女又回到了這個當下,那麼就如她所願,在有昭一日把她的骨灰撒入大海裡吧。
而我想討論的是,這是否代表著拍攝者干預了被攝者的未來軌跡,當然我們可以說被攝者拋出了橄欖枝讓拍攝者有跡可循,而阿良本身也作為了被攝者出現在本片中,然而身份的模糊也加深了此舉的可議。
但終歸來說,母親心願的達成和心靈的解脫,為本片劃下了最好的句點,那是甘願拋棄倫理於之外,必須盡心守護的一點幽微光亮。

七、與我

母親作為青龍太子的弟子,家中也時常與廟宇為伍,濟公乩身說我與神佛有緣,父親在神明指示下在山上租了塊田,種薑黃和南瓜,最後徒勞無獲。在觀看《神人之家》時我連結了自己與電影,只是某個觀影當下的共鳴,沒有別的。幸運的是我與我的家庭之間沒有過深的隔閡需要和解。
隨緣、知足、要快樂,那份建構於鄉土寫實之上的詩意,至今在我腦海裡縈繞。
Furmochu
Furmochu
落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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