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參加首都市長選舉。只是投票日的天氣真是太糟了,下了大雨,一直到過午才放晴,人們終於前往投票所投下神聖的一票,因為下午投票的人太多,內政部不得不將投票的時間往後延,一延再延,等開票完畢已經過了午夜(先提醒你這是薩拉馬戈的小說,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開票結果:「有效票的張數幾乎不到百分之二十五,右派政黨獲得百分之十三,中間派政黨獲得百分之九,左派政黨獲得百分之二點五。廢票極少,沒有投票的也極少,其餘的超過總投票數的百分之七十,都是空白票。」一向奉公守法的首都市民竟會投出這樣的結果,政府這下大為緊張,決定隔一週重辦選舉,這天天氣超級好,適合出遊,但大家都去投票了,這次的結果:
「各位國人同胞,今天在首都舉行的選舉結果如下,右派政黨得票百分之八,中間派政黨百分之八,左派政黨百分之一,投票缺席率,零,廢票,零,空白選票,百分之八十三。」該怎麼詮釋和面對這種不可思議的選舉結果?開票之夜政論節目上的名嘴會怎麼說,各大網路粉專和網紅們的風向又是什麼?你又怎麼想?不管如何,薩拉馬戈筆下的政府採取的做法是:宣布進入緊急狀態,開始以白色恐怖的手法調查空白票事件。一幕幕荒謬、滑稽、輕盈又沉重的故事,就此展開。
一.各位,封城吧!
《投票記》的前半部非常有趣,這個政府宣布緊急狀態後,派遣了一堆密探深入民間做田野調查,還抓了一批人進行留置偵訊,卻始終找不到空白票事件的始作俑者。該怎麼辦?那封城好了,用強制性手段讓民眾認錯,但還是沒用,最後,總理想出了一個絕妙的點子:撤退,將政府撤離首都,放任首都市民自生自滅,以讓他們徹底醒悟。就在政府摸黑「轉進」之際,城市竟亮起萬家燈火,熱烈地歡送政府離去!
政府逃離首都,繼續將首都牢牢封控,打算用對付瘟疫患者那樣的方式進行羞辱、監禁,避免空白票成為全國運動。他們甚至還對自己的首都發動了恐怖攻擊,打算栽贓嫁禍。薩拉馬戈用諷刺性十足、酸度爆表的敘述描繪了政府高層一場又一場的會議、官員們勾心鬥角明爭暗鬥的對話,在一個超現實的世界裡巧妙地真實再現政府的無能、官員的貪婪、愚蠢與自私。
政府封鎖首都,但反而越來越像是把自己封鎖隔離起來,在自己的四周建起一道道高牆。就在這時,一封告密者的檢舉信,讓僵持的局面出現轉折;原來這個國家正是四年前罹患集體盲目的國度,而在那場人人皆盲的瘟疫中,只有那個醫生太太沒瞎,她有沒有可能是空白票的主謀?
一場
「案子都還沒犯,判決書就已經寫好」的特別偵查行動就此展開。偵探小說般的情節和人物一一上陣,在小說的後半部,薩拉馬戈一路玩哏,不斷製造高潮和反高潮,在這齣猶如突槌特派員的恐怖荒謬戲裡,奉派調查的大隊長做了一個非常勇敢的決定,為這部小說劃下了悲劇性的句點。盲目的世界,彷彿又將再度來到……
二.空白票:無罪卻有罪我們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搞錯了什麼。放下小說,
仔細想一想,投空白票犯法嗎?如果可以投廢票,甚至也可以不投票,那為什麼投空白票就被當成顛覆行為?空白票是憲法保障的權利,這件事你知我知司法部長也知,,結果政府在面對空白票時的優先選擇,竟然是白色恐怖。
「投空白票是你們不可剝奪的權利,誰也不能否認這點,但正如同我們警告孩子不可玩火一樣,我們也警告全民,玩炸藥有害安全。」這個號稱民主、也有投票制度的國家,卻有凌駕於民主的事物,那是在《1984》的世界裡被稱為上帝的東西——權力。
這個政府有點像是處在威權體制和民主制度的過渡,雖然有普選,但政府的心態還是威權主義的;總統自認為是父親,政府自詡為牧羊人,選民只是淘氣的孩子、迷途的羔羊,需要教育和矯正。於是空白票被當作是犯罪,而隨著人民越來越不願意配合,它被當成是顛覆罪。
一個不願意承認自己四年前曾經盲目、連提也不敢提的政府,現在很可能也是瞎的,他們不去檢討自身的執政缺失,用謙卑再謙卑的態度和選民溝通,反而是急著找出幕後主謀,找不到就先找出代罪羔羊再說。對內政部長來說,在反空白戰役中一戰成名將可以為他大開升官發財之路,對總統和總理來說,則有望成為民族英雄留下歷史定位,就在政府官員的權力鬥爭之下,事情的本質完全被忽略了。
「這些人之所以投空白票,是因為他們的希望幻滅了,且找不出其他方法來清楚表達這幻滅有多麼深沈……這一輩子他們都耐性十足地將選票投進票櫃,但是結果如何大家都看見了。」空白人的初衷或許就是這麼單純,而他們仍選擇留在體制內,用制度所保障的權利來進行抗議。八成的空白票夠代表民意了吧,結果一個民主政府(可能是那些國號裡有「民」的)卻採取白色恐怖來面對民意。其實,在這本小說裡,「恐怖」的時候沒那麼多,比較多的是這個政府一再地自我隔離,以及無下限的瞎。
三.是誰替我簽了這紙協議人民集體投下空白票,還串連好似地歡送逃之夭夭的政府,而且維持了城市的和諧和穩定,這種無政府烏托邦實在太神奇了,尤其是似乎找不到主事者。我會想知道背後策劃的人是誰(如果有的話),你說四年前集體盲目發生時沒瞎的醫師太太是主謀很荒謬,但我總覺得也不是那麼不可能,也許醫師太太那段時間的經歷讓她體悟到了什麼,讓她想為這個社會做些什麼也不一定。
大隊長帶著他的助手潛入首都探查案情,讀者或許期待可以藉此發現真相,但高層一開始打的主意就不是這樣:不管醫師太太是不是策劃者,只因為她四年前沒瞎,她就已經是主謀了,這罪名無須懷疑。
「他也知道長官所唯一願意接受的裁決就是有罪裁決」,大隊長在執行任務的期間和醫師太太數次交談,認為她不可能是主事者,至於為什麼他會這麼認定?作者沒詳細說明,但讀者或許可以從蛛絲馬跡中猜測到,這位也曾盲目過的大隊長,在那場災難中或許經歷了很痛很痛的事,醫生太太的反抗、包容和保護感動了他,重要的是,沒有證據顯示眼前這個人是主事者。
「害怕你們太執著於要不計一切代價找出罪魁禍首,會讓你們看不見真正在你們眼前的人。」大隊長看見了,就跟四年前醫師太太看見了那樣,但他身陷在官僚體制中,無可奈何,這份無力感一直持續到小說的盡頭,直到悲劇無可避免的發生。
「當我們出生,當我們進入這個世界時,就好像為未來的一生簽訂了一紙協議,但或許有一天我們會自問,是誰替我簽了這紙協議。」那位堅持不與內政部長同流合污的市長、那位良心發現勇敢說出真相的大隊長、辭職不幹的司法部長和文化部長……可能很多人都曾經如此自問,他們隱身在八成的民意之間。或許,權力結構無法改變,或許,政府勢力強大,而他們即將採取更暴力的手段了,但這些人收穫了作者的小小贈禮:
信任。如果說這部往絕望和盲目的結局前進的小說中有什麼希望存在,那或許是存在於大隊長可放心地向助手坦承自己對他們不夠信任,有市民向市長坦承自己投了空白票。再怎麼樣,就算不多,但有些人還是值得我們信賴的。
四.盲目與看見作為
《盲目》的續集,《投票記》的情節大部分是很輕快幽默的,再加上作者特意加入的偵探小說風格以及奇特的敘事方式,會讓人一直想要讀下去(事實上,你也很難停下來):為什麼會發生這件事?他們怎麼辦到的?高官之間的對話太搞笑了吧?大隊長會怎麼辦案,他最後會怎麼做?醫師太太怎麼了?
但至少我個人讀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一種「超現實感」,當然,《盲目》也是超現實意味濃厚的寓言,只是「盲」畢竟可以想像和體驗,瘟疫更是不用說,那現實得很,而八成市民投空白票,卻似乎沒有主事者,
「這樣一個城市,沒有人掌管,沒有政府,沒有維安,沒有警察,也沒有人在乎,這當中存在一股我無法理解的神秘。」那就真的很需要想像力。或許,《盲目》是建構在想像之上,《投票記》是建構在某種理念之上,而那理念至少目前是超乎想像的。
誰說超乎想像的事不會發生呢?有些事情只是包裝得很好,現實搞不好比小說更懂得如何修辭。當我讀著小說裡高官們的對話,總會覺得這些權欲薰心、一直搞狗屎事的傢伙搞不好比現實世界的部長院長主席總理總統們還要誠實。
在瘟疫過後,我們也投票了,不知道我們有沒有因為曾經的盲目而獲得一份更加清晰的視力,還是仍然盲目?如果有一天,我們被迫只能用空白來表達抗議,來重簽那份協議,那一切可以堅持多久?不論如何,我想我一定會帶上薩拉馬戈的《投票記》,或者更精確的說,是關於看見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