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你家有一個象徵祖先與家族精神的傳家之寶,這個傳家之寶因為太特別、太珍貴、太有藝術感,所以不僅被收藏到離家鄉很遙遠的博物館,還被政府登錄為國家財產,這時候你希望博物館怎麼保存與展示你家的傳家之寶呢?
如果是我的話,我應該會希望傳家之寶能夠被放在一個顯眼、重要的位置,而且博物館的參觀者要能夠從展示上看出這個傳家之寶與家族之間的關聯。我不希望來自我家的寶物僅僅是個被去掉歷史脈絡與意義的新奇物品,最好是可以讓古老的故事在當代社會繼續說下去。
不過,當你走進國立臺灣大學人類學博物館的時候,你會發現這裡充滿著一排排存放原住民族各族寶物的玻璃展示櫃(宛如15-18世紀歐洲收藏家的珍奇櫃),與其說是個開放給社會大眾,具社會教育使命的大學博物館,感覺更像是繼承日本人類學家研究興趣的臺灣原住民標本室。
剛剛的傳家之寶故事是真有其人、真有其物,那是一件有著檸檬形狀大眼、樹幹般大鼻子、小巧菱形嘴巴,以及海鷗飛翔般眉毛的人像木雕。這件木雕的身高有169公分(比我還高……),但是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總共有四張臉、四個軀幹,是一件相當稀有的四面木雕。
除了臉之外,他最吸引人目光的地方就是每面軀幹前方的雙手,這些手手背向上且朝外地抱在胸前,姿勢相當生動有趣。不過當你環繞一圈、更加仔細觀察這幾隻手的時候,就會發現:一、二、三、四、五、六?!他竟然有六根手指頭!這時候你就知道這個木雕刻畫的對象絕對不是什麼普通人。
這件名為〈排灣族佳平舊社 Zingrur (金祿勒)頭目家四面木雕祖靈柱〉的佳平舊社創始女祖先Muakai雕像,是展示在臺大人類學博物館眾多玻璃展櫃後面的文物,他雖然沒有被放在玻璃展櫃裡面,而是擁有自己獨立的展架和說明牌來顯示出這根祖靈柱的重要性,但是如果沒有人提醒你,你根本想像不到這位站在轉角處的佳平舊社祖先Muakai,其實早在日治時期1935年就被當時的政府指定為史蹟名勝天然紀念物,現在則是被認定為中華民國國寶。
如果你不知道國寶的文資身份有多厲害的話,讓我告訴你現在典藏在國立故宮博物院的千歲以上的宋朝書畫、國立史前博物館的卑南遺址人形玉玦,以及國立臺灣博物館裡的康熙臺灣輿圖等等,這些都是國寶等級的文物啊!所以到底為什麼來自佳平部落的四面祖靈柱會被放在一個稍微有點不起眼的地方呢?是因為臺大沒錢?還是博物館尚未有心力思考如何重新規劃展示方式?
或許兩個原因都有。
臺大人類學博物館原本預計要成立兩個展示廳:「民族學展示廳」和「考古學展示廳」,儘管前者已經重新開放參觀有12年之久,但是後者直到現在都還在募款成立中。
另一方面根據人類學博物館的網站,館內大部分的核心藏品都是來自日治時期臺北帝國大學「土俗人種學講座」標本室。雖然1945年改制為臺灣大學後系上師生有再陸續收藏其他文物,但基本上這個博物館之所以會成立,就是因為「臺灣成為日本殖民地」,讓那些學習西方知識的日本人類學家得以到殖民地臺灣展開針對原住民的一系列調查研究,其中包括收藏原住民文物。作為一間充滿殖民符號的博物館,博物館不能不反思自己到底為什麼能夠持有這些文物,以及到底是誰賦予博物館權利訴說這些文物的故事,甚至建立原住民的知識。
關於這個問題的答案,首先,我們可以說是那些日本研究者伊能嘉矩、移川子之藏、宮本延人等人;再來,我們可以說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殖民臺灣的日本帝國;再想更遠一點的話,我們也可以說其實就是「殖民」這整個改變全球歷史的暴力體制。因為殖民,所以臺灣原住民被視為日本帝國的次等人;因為殖民,所以日本學者能夠進入原住民的傳統領域取得文物(和資源);因為殖民,所以有博物館。
答案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很困難,不過我認為臺大人類學博物館並非沒有努力過,因為在〈排灣族佳平舊社 Zingrur (金祿勒)頭目家四面木雕祖靈柱〉的案例中,臺大為了「名正言順」地繼續保有這根1932年就已經納入收藏的國寶文物,在2015年時與屏東縣泰武鄉佳平部落金祿勒頭目家補辦婚禮,由時任臺大校長擔任新郎代表,按照排灣族古禮、給予眾多聘禮,才成功迎取新娘祖靈柱回博物館。當時拍攝的紀錄片也可以在祖靈柱說明牌旁的小螢幕看到,那也是我在參觀博物館時看到最具有文物所有權反思的展示內容。
寫到這裡,我其實並不是要批評臺大人類學博物館的展示有多麼傳統且保有殖民性,我相信他們有自己的難處。我想說的是,博物館雖然作為重要的現代社會教育機構,充滿各式各樣的文化知識,但這不代表那些過去被建構出來的知識就是不能夠被挑戰的真理,也不代表說我們這些一般觀眾就必須全盤接受博物館的講法。實際上,觀眾可以更主動地且自由地解釋博物館裡的文物。
博物館不是古老的地方,它固然有很多古老的物品,但是這些古老的物品其實可以跟當代人的生活有所呼應。就像當我看著來自佳平舊社頭目家的祖靈柱時,我感覺自己好像在與一個親切可愛的長輩對望,既能夠感受到排灣族木雕充滿生命力的美感,又能讓我意識到排灣族與漢人對待長輩的不同。漢人是將長輩的遺體放在墓園、將祖先牌位供在祠堂或家廟裡,但排灣族卻是將自己的長輩遺體放在家屋裡,並且雕刻祖靈柱成為支撐家屋的重要支柱。我們可能都不是研究排灣族的專家,但如果有更多的人和我一樣,因為在博物館引發對排灣族的興趣與好奇,進而實際走入屏東排灣族的部落旅行、願意再深入認識排灣族的歷史與文化,那我想這就是臺大人類學博物館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