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踏車事件之後,大家很快就忘了是誰的鍋,又恢復平日的吵鬧。這麼難堪的事,只有當事人記得。又過了幾天,舒舒實在按捺不住,還是想問個明白。
「你為什麼挪我的車?」下課時間,舒舒見旁邊沒人,走向小博低聲問。
「什麼車?」小博躺在走廊石椅上打電動,一雙腳翹得老高,在花圃上掉兒啷當晃呀晃,如他挑釁的語氣讓人。
「我的腳踏車,圖書館。」舒舒的聲調漸漸提高,指甲掐進了握緊的拳頭。
「你那台破車,我幹嘛碰?」小博頭也不抬,繼續打電動。
「只有你知道我的車停那裏!」
「操,GG了,」小博猛地大聲不吼道,「欸你害我死了!」
「你到底什麼意思?」舒舒的聲音有一點顫抖,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生氣。
「你有完沒完?」小博倏地坐起身,湊近舒舒跟前,故意瞪大眼睛挑釁地拍打他的臉頰,一面拉長了語調「要--不---要--回--去--找--媽--媽--?娘砲!」
這節下課不知怎麼特別熱鬧,走廊上來來往往都是人聲,大家一傳十十傳百都來看好戲,一群群在旁邊竊竊私語。舒舒想逃離現場,兩條腿卻生了根似地沈重,有一股羞愧的懊惱,拖沈他的腳步。就算跑,能跑到哪裡去呢?
此時教室旁的籃球場,忽然傳來一陣喧騰的歡呼聲,如海浪打了上來,讓這頭的難堪更為孤絕。
陽光曬樹葉閃閃發亮,突然一陣南風,吹掀了一排陽光,全傾倒在走廊上。舒舒感受不到疼痛,群眾的訕笑鑽進耳蝸裡,在腦門漩成一股渦流。他被拽進深淵,只能不斷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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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家之後,舒舒一句話也沒有講,蒙頭就睡,像一顆萎謝的植物,有些說不出的什麼,日日凋零,走向無聲無息的未知之境。一連這樣幾天,連父親也發現不對勁了,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舒舒在學校被人甩了巴掌。
「你叫對方家長出來,不然我叫記者!」舒舒的父親氣得臉紅脖子粗,翻出皮夾,抽出一張名片,「我叫記者來報,看你們怎解釋!」
「爸爸,您等一下,先坐一下,」教官安撫道,一面倒了一杯水,「我們主任跟您聊一聊。」
父親依然僵直著不願坐下,右手捏緊了那張名片。他一個老粗,沒讀過什麼書,但自己的兒子被欺負了,沒有忍氣吞聲的道理。他們夫妻倆,好不容易才中年得子,這個寶貝兒子,生來是要繼承香火的,他們怎麼可以欺負人?欺負他兒子,就是跟他全家作對!
教官通知小博的母親,希望家長來學校溝通,卻被冷言回絕了。
「他已經跟我講過了,」母親不耐煩地說,「就是隨機的啊,又不是故意的。你們學校怎麼一直找麻煩?」
「爸爸,事情是這樣的……」主任領著父親進入會議室,喀拉一聲關上了門。
舒舒在輔導室填寫霸凌申訴表,一面等父親跟主任開會。
一個小時之後,父親垂頭喪氣地走出來。
「憑什麼,憑什麼?」父親癱坐在會客室的沙發上,不斷地喃喃自語。手裡拿著舒舒的霸凌申訴單,上頭密密麻麻的心聲,像一陣細細的刺,綿密地扎在他的心底,「他憑什麼這樣糟蹋我兒子?」
「我們回家,不告了。」父親衰弱地拖著腳步,示意要舒舒跟上。
「爸,你說不能讓人欺負的!」舒舒不解地問,明明說好要申訴的,父親怎麼反悔了?
「主任說,要告,至少要半年。」父親緊繃的嘴角勉強迸出幾個字,眼眶逐漸濕潮,「他們一定會說看不慣你是同志。你不是同志,他們不能這樣糟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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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之後,教官廣播小博來教官室。他們一群人浩浩蕩蕩地來教官室,一副嘻笑怒罵,儼然巡視地盤的架勢。
「你們幹嘛找他麻煩?」教官問。
「他就欠弄啊!」小博無所謂地說,「腳上還綁什麼繩結,臭肥仔!」
「他去哪裡都會被修理啦!」一旁的同夥湊和著幫腔,「他上課都在跟旁邊討論帥哥,噁爛,很吵欸!」
「還有,他自稱是『姐』,什麼鬼?」小博的刀子嘴毫不留情,一刀刀割裂舒舒的人設,「他是太監嗎?」
「欸,你說話留點口德好不好?」教官無奈地說。
「我實話實說有錯嗎?」小博故意用無辜的語氣反問,一面攤開雙手,聳聳肩,「不信你問其他人啊!又不是只有我這樣說!」
「教官,他沒說錯啊!又不是因為他是同志,我們才弄他!同志也有分欸!」
「怎麼分?你說說。」
「你知道,同志有三種,豬、狼、犬。」小博搶著回答,一面伸出指頭數著,最後留了中指,嘻笑地說道:「他就是豬啊,死纏著人不放,沒品!」
「都你在說,」教官握住小博的手,「那狼還有犬是什麼?」
「狼喔,就是帥的。犬,就是小狗狗啊,汪汪叫!」小博講著自己笑了起來,一旁的同學也忍不住笑了。
「那個誰,我們班的萬年值日生,就是小狗狗啊,聽話就沒事!」小博一副江湖口吻,「他要喜歡誰,是他家的事!」
這起事件,果然成了舒舒自己的事。父親要他休學,去幫二姐賣蔥油餅。
學校把小博一干人等叫來訓斥之後,接下來的日子像船過水無痕,無波無浪,又恢復了日常的節奏。舒舒的座位,永遠堆滿了飲料罐,還有不知誰用過的衛生紙。沒有人在意舒舒是否缺席。
也許小博會有一絲空虛,但他嫉世的憤怒,很快會找到下一個目標。只要他登高一呼,就會有一群人湧上前來助陣,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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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四,傍晚的天色還沒暗透,有些攤販挑了日子紛紛開市,一一擺好攤車掛起店招,希望可以可以招來一整年的好彩頭。發電機轟轟運轉著,一盞盞燈泡星星一樣亮了起來,整道街是一條星河。冬天凜冽的夜空,隱約亮起一顆或將寂滅的星。
街頭的第一攤賣的是蔥油餅。攤位上只見舒舒戴著粉紅色口罩,汗流浹背地煎著蔥油餅。
「一份蔥油餅加蛋!」
「欸,老師!」舒舒聽見熟悉的聲調,驚訝地抬起頭,「老師怎麼來了?」
「來捧場啊,你什麼時候回來上學?」
舒舒抓了一把九層塔,攪入蛋液,熟練地沾了麵衣,下鍋轉了一轉,熱油滋滋地發出香味。
「過一陣子吧。」舒舒的耳環閃閃地晃著,「我以後想讀戲劇。在舞台上,我就可以當自己了,對嗎?」
李老師來不及回話,只聞得一陣油煙撲面而來,嗆得人猛咳。
「我現在是店裡的招牌了,客人都叫我彩虹妹妹。」舒舒興高采烈接著說,他夾起蔥油餅,放在鐵網上瀝油,撒了薄薄一層七味粉,笑瞇了雙眼說,「老闆招待!」
「下一位要什麼?」舒舒殷勤地問,一面發著號碼牌。
「招牌,五個!」後頭的人潮開始排隊了,李老師拿著燙手的餅,退到攤位旁邊。
冬日的暮色像一襲黑紗,輕柔地從四面覆蓋下來,一吋一吋進入更深的黑暗。在日光完全滅沒之前,舒舒攤位的霓虹閃爍了起來,在黑夜之中熠熠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