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戰國》吳起,心之所善,雖九死其猶未悔

2023/02/14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楚國貴族甲:(切齒痛恨)吳起,你違逆天道,不得好死。
楚國貴族乙:(恨之入骨)吳起,有多少人要殺你,你知道嗎?
吳起:我知道。
公元前386年,常勝將軍吳起因不見容於魏國公室,轉而投奔楚國。楚悼王求才若渴,又素聞吳起賢能,任命他為令尹,開始了石破天驚的變法。改地方自治為中央集權,削弱貴族的權力和財富,加強鞏固王權。收編貴族豢養的私兵,壯大國家的軍隊。並將無功的貴族遷到蠻荒之地,為國家創造財富。一番雷厲風行、顛覆數百年傳統,迅即在宗室權貴間激起千層浪。原本手上抱著、嘴裡舔著的蜜汁糖罐,居然被一個初來乍到者硬生生搶走,楚國貴族無不咬牙切齒,咒駡連連。個個視吳起為禍人、為寇仇,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
一句 “我知道”,冷靜決然,掩不住眼底一絲絲的蒼涼與悲壯。
此時吳起,年逾五旬,已是暮年。布衣卿相,是他畢生的理想與追求。出生衛國、先後報效魯魏二國,然,總在建功立業、繁華風光後,遭讒而去。楚悼王對他的信任與託付,給了他大展身手,實現政治抱負的機會,也可能是他人生最後一個舞台。吳起不計利害,不顧後果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當是他的襟懷與氣慨。變法的同時,率領楚軍南征北伐,開彊拓土。向南深入越地,將彊域拓展到洞庭蒼梧,向北收復了被魏國佔領的陳蔡故地。楚國勢力,一直延伸到黃河之濱。幾年征戰,楚國一洗前恥,兵震天下,威服諸侯。
吳起變法,楚國變強變盛,宗室權貴卻全站到了他的對立面。與他同一陣線的,唯楚悼王這一孤家寡人。其中風險,吳起不可能不知。但他沒有退讓,沒有折衷,自反而縮(ㄙㄨˋ,sù,直也),雖千萬人吾往矣。義無反顧地走上了變法的獨木橋,踏上了以身殉道的不歸路。
不過短短四、五年,殺身之禍來得猛又快。
公元前381年,正當吳起意氣風發、征戰在外之際,全力支持他的楚悼王突然薨逝。等待吳起的,是個危機四伏的楚國。他是令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理應擔起治喪之責。這一天清晨,吳起在妻的服侍下,披上了冑甲,穿上了白袍,腰間佩上一把利刃。臨行,眼底是蒼桑,也是悲涼,情殷殷地對她說,
“天黑之前,我沒有回來,你趕緊逃命去。”
還不忘溫柔地叮嚀一句,
“穿長衣。”
一句 “我知道”,為了變法,吳起以生命作賭注。
此一去,凶多吉少,吳起不忘叮囑妻子逃命時記得穿長衣。
吳起從容絕決地踏出家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的抉擇。楚國貴族迫不及待地想除掉他,已在太廟擺開陣勢等著他來。長長的走廊上,一人刺殺不成又一人,吳起高大魁武,手刃三人。猛虎難敵猴群,受了傷,跛著腳,仍鎮靜地往裡走。一入內,殺吳起之聲轟然而起。不遠處停放著楚悼王的屍體,吳起急奔而去。一眾貴族自然不會放過他,拿出弓弩,咻咻咻,一箭箭,射向他。中了箭的吳起一息尚存,支撐著奮力地爬了過去,最終伏在了楚悼王的屍身上。
臨去一瞬,往事歷歷。大無大有,大起大落,大榮大辱,悲劇以終。吳起心中,是否有悔?
楚悼王:將軍,為何離開魏國呢?
吳起:吳起一介布衣,非魏氏族人,不容於公室啊。
戰國初期,貴族沒落之勢方興未艾。平民階層則透過軍功,逐漸在政治上嶄露頭角。浸染於這樣的時代氛圍,出生平民但家境富裕的吳起,年少即懷鴻鵠之志,渴望能在政治舞台上一展抱負。為達此目的,吳起在外散盡千金求官爵。結果一事無成,不但錢財用罄,又招來同鄉鄰里的訕笑。迎面而來的冷嘲熱諷,性格剛烈的他不識 “忍” 字為何?長劍一揮來個殺殺殺,迅即三十餘人倒臥血泊之中。闖下大禍的吳起,唯有去國離鄉,從衛國東門逃走。和母親訣別時,咬著胳膊狠狠地發誓,
“起不為卿相,不復入衛。”
我吳起若做不了卿相,絕不回衛國。
自此,吳起始終朝著出將入相的道路邁進,既是理想,也是終生信仰。目標明確,意志堅定,從不猶豫,毫不退縮。一路走來,沒有疑問號,只有一個又一個的驚嘆號。
離開衛國後,吳起拜曾參之子曾申為師,學習儒術。母親病逝時,他不回去奔喪,而選擇繼續工作。如此行徑,豈容於重視孝道的儒家?氣得曾申與他斷絕師生關係。吳起不辯解也不喪氣,作揖一別,瀟灑離去,改而投到兵家門下,並得以侍奉魯國國君。後來齊國攻打魯國,國君想任用吳起為將,但礙於其妻為齊人,而有所遲疑。渴望一展凌雲志的吳起,為了取得國君信任,不惜殺掉自己的妻子。吳起戴上盔甲披上戰袍,率領軍隊大敗齊軍,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個高光時刻,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然而,榮光一瞬而逝。將軍打勝仗,換來的不是功名與地位,而是魯國公室的非議與排擠,紛紛在魯君面前大說特說吳起劣跡斑斑。性格殘忍猜疑,早年曾殺死鄉人,後又因不孝被曾申逐出師門。此番為了求將,連無辜之妻也殺。他們甚至搬弄出一套邏輯詭異的理由,進一步離間魯君疏遠吳起。就其思維,魯國打勝仗實屬不幸,因為一旦聲名在外,不啻把魯國變標的,會招來各國的算計挑釁。更何況,魯衛兩國乃兄弟之邦,國君若重用出身衛國的吳起,豈不等於拋棄了衛國?稍微有點智識謀略的國君,怎會被如此荒謬之論所蠱惑?魯君顯然不在其列,聽信了䜛言,免了吳起的兵權。
這是一介布衣吳起,第一次遭到來自貴族階層的打擊。
貴族雖然開始沒落,依然根深葉茂,把持左右著朝政。而吳起,不過孤身一人。
後人對吳起是否殺妻求將?是否曾一舉殺了三十多個鄉人?態度審慎保留。其實,與其問:吳起是否?不如問:倘若情勢所需,為達目的,吳起會否?魯國國君最終厭惡吳起,並非糾結於私德,而是害怕魯國成了各國矛頭所指的靶心。
《韓非子》則記載,吳起休妻,而非殺妻。
吳起,衛左氏中人也,使其妻織組而幅狹於度。吳子使更之,其妻曰, “諾”。及成,復度之,果不中度,吳子大怒。其妻對曰, “吾如經之而不可更也。” 吳子出之。
大意就是吳起讓妻子做腰帶,結果尺寸不合。吳起讓她修改,妻子改了仍然不合尺寸,吳起很是生氣。妻子不認錯還強詞為自己辯解,吳起就把她休了。
幾個故事勾勒出來的吳起意象,鄉人辱我我就殺、不為卿相絕不回、不奔母喪、殺妻、休妻。世人眼中或許離經叛道,但可見其極有傲氣,極富原則。更且一旦認準了目標,就勇往直前絕不退縮,典型的目標型人格,心思單純不糾結
戰功顯赫卻不為國君所用,吳起心中難免有點失落。但他不作無益的長吁短嘆,揮一揮衣袖,作別知禮明禮卻積弱昏昩的魯國,投奔當時尊賢禮士、變法革新的魏國。魏文侯向大臣李克詢問吳起為人,李克說,
“起貪而好色,然用兵,司馬穰苴(ㄖㄤˊ ㄐㄩ,ráng jū)不能過也。”
司馬穰苴,春秋後期一代名將,文能附眾,武能威敵。
李克對吳起的評語,一貶一褒。魏文侯不以小惡掩其大美,顯然只聽了下半句。既然吳起軍事才幹傑出,就可用其所長。遂以其為將,率軍攻秦,拔下五城。
吳起治軍以身作則,和最下層士卒穿一樣的衣服,吃一樣的伙食。睡覺不鋪墊褥,行軍不乘車騎馬,親自背負糧食。有個士兵生了惡性毒瘡,吳起蹲下身,替他吸吮膿液。士兵的母親聽到之後,放聲大哭。旁人不解,
“你兒子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將軍竟親自為他吸吮膿液。這麼好的將領,你應該高興才是,怎麼還哭呢?”
那位母親止不住淚水直直流,搖搖手說,
“不是這樣啦,您有所不知。當年吳將軍替我丈夫吸吮膿瘡,他在戰場上不顧生死地奮勇作戰,死在了敵人手裡。如今吳將軍又為我兒子吸吮膿瘡,想來他將跟隨父親的腳步,不知何時會力戰而死,所以我才痛哭啊。”
這段故事,傳奇色彩濃濃。不論屬實與否,可以肯定的是,吳起能與士兵同甘共苦,把自己擺到與他們相同的位置,是以深得人心。
吳起一方面親兵愛兵,一方面嚴刑峻法。在一次對秦作戰中,一士兵命令未下就衝向前去,斬獲敵首兩級而還。吳起不僅不賞,反而命令立即斬首。軍法吏勸諫說,
“這個士兵驍勇善戰,是個人材,不可殺啊!”
吳起不假辭色,
“沒錯,是個人材。但不遵守我的命令,就得處死。”
親兵愛兵與嚴刑峻法相輔相成,讓士兵感恩、服威,捨身為他賣命。吳起治下,士兵奮勇作戰,攻佔屬於秦國的河西地區,並在此設立西河郡。
文侯以吳起善用兵,廉平,盡能得士心,乃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
“廉平”,為人廉潔、處事公平。同樣出自太史公司馬遷之筆,那之前李克說 “起貪而好色”,又該作何解?若果吳起真是貪而好色之徒,又怎會泯卻尊卑之分,與士卒共甘共苦,吃一樣的伙食,穿一樣的衣服?到底是吳起私德有虧?抑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才能或品行出眾之人,最易遭人嫉妒、指責。說白了,一個人太優秀,就擱不住別人眼紅拉踩。更何況,吳起不僅出身布衣,還是他國之人,不論在魯還是在魏,無家又無業。唯一籌碼是一身才華,唯一機會是獲得君王的賞識與信任。
吳起擔任西河郡守期間,戰績彪炳,威望很高。《吳子兵法》記載,他為魏國奪取土地千里,期間與各國大戰76次,大勝64次,其餘不分勝負。
公元前396年,魏文侯薨,魏武侯繼位。翌年,李克病歿,國相一職空缺。吳起呼聲甚高,但魏武侯最終任命商文為相。不服氣的吳起,直接找了商文問話。
吳起:您我二人,可以比一下功勞嗎?
商文:可以。
吳起:統率三軍,讓士卒願意為國獻身,敵國不敢侵犯魏國,您比得過我嗎?
商文:我不如您
吳起:管理文武百官,讓百姓親附,國庫充實,您行還是我行?
商文:我不如您。
吳起:據守西河郡,讓秦國不敢東侵,讓韓國趙國歸順,您能和我比嗎?
商文:我不如您。
吳起:這幾方面您都比不上我,官位卻在我之上,道理何在?
商文:君王尚年輕,國人還不安,大臣不親附,百姓不信任。此時此際,是應該把政事託付給您?還是託付給我?
(吳起沉默良久)
吳起:應當託付給您。
商文:這就是為何我的官位比你高啊!
一番對話,直來直往,足見吳起個性坦率,心胸磊落。不會耍陰謀詭計,無彎彎曲曲的心思。遇不平則鳴,覺得商文在理,也就心悅誠服。更隠約透露出他在朝中無根底,治軍作戰第一把能手,徧徧不懂長袖善舞、玲瓏八面這一套。或許,他不是不懂,而是不屑,一身傲骨,剛強不屈。正因為此,吳起輕易掉入政敵所設的圈套。
商文死後,國相仍是公室中人,是為公主的夫婿公叔。公叔忌憚吳起才能,惴惴不安。一僕人向他獻計說,要拔去吳起這個眼中釘,輕而易舉。吳起為人相當有骨氣,極重視名譽聲望。您可以對魏武侯說,魏國是個小國,恐怕供不起像吳起這樣的人才。繼而建議把公主嫁給他以為試探,如果吳起打算長期留在魏國,一定會迎娶公主。若無此打算,就會推辭到底。然後您再把吳起請到家裡來,演一齣讓公主當面羞辱您的戲給他看。吳起看到公主如此跋扈,傲骨嶙嶙的他,絕對不肯娶公主。主僕一番商量,吳起果然中計,婉拒了與公主的婚事,魏武侯從此疏遠他。朝中另有一票權貴不放過他,不斷說他的不是。聽信讒言的魏武侯,下令吳起回朝,免去西河郡守。
行進至岸門(今山西省河津市南)時,吳起回頭遙望西河郡,百感交集,流下了一行行傷心淚。他的車夫不解地說,
“依我對您的了解,捨棄天下於您,就如同扔掉鞋子一樣。如今卻因離開西河郡而掉淚,這是為何啊?”
吳起舉起袖子拭去淚水說,
“這你不懂,如果君侯信任我,憑我之才,定能助他成就王業。可如今君侯聽信小人,秦國攻取西河郡的日子不遠矣。魏國,從此只能走下坡。”
為了避禍,吳起不得不離開經營了二十幾年的魏國,投奔楚國去也。
再一次,布衣出身的吳起,不容於宗室權貴。
楚悼王:將軍,為何離開魏國呢?
吳起:吳起一介布衣,非魏氏族人,不容於公室啊。
楚悼王可以說是吳起的伯樂,給了他布衣卿相的機會。士為知己死,吳起在楚國推動變法,賭的不是一己政治生涯,而是自己的命。當他最終伏在楚悼王屍身時,逼出了一句,
“該死的楚人!”
咻咻咻,紛紛射向吳起的箭,也射到了楚悼王的屍體。根據楚律,傷害君王屍體者,誅三族。楚肅王繼位後,將射殺吳起同時射中楚悼王屍體的貴族全部處死。牽連滅族的,七十多家。
吳起在楚國的變法,人亡政息。
布衣卿相,吳起挑戰貴族體制,一遂平生志。憑著才華,輾轉魯、魏、楚三國。功績著著卻落得,魯人說他殘暴寡仁,魏人說他貪而好色,楚人乾脆殺了他。
問吳起可有悔?
堅持理想,初心不變,心之所善,擇善固執,何悔之有?
後記:
1,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出自屈原《離騷》。屈原,公元前340至278年,晚吳起一百多年。
2,中國紀錄片《風雲戰國》並未將吳起單獨成篇,而是散見於《列國》之楚國篇與魏國篇。
3,吳起事蹟主要參考依據,《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布衣卿相,吳起挑戰貴族體制,一遂平生志。憑著才華,輾轉魯、魏、楚三國。功績著著卻落得,魯人說他殘暴寡仁,魏人說他貪而好色,楚人乾脆殺了他。
來自前現代的靈魂,誤闖入後現代的肉體。碰來撞去,都是密碼。心悸,卻又無可奈何。不合時宜,又跟不上時代,只好活在自己的小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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