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除夕,少不了肴饌宴飲。《酌中志》記載:「三十日,歲暮,即互相拜祝,名曰『辭舊歲』也。大飲大嚼,鼓樂喧闐,為慶賀焉。」而晚間的團圓飯,自然是重頭戲。這頓飯的名目不少,民初才子盧前有篇短文提到:「除夕的晚餐每是『合家歡』這又叫做分歲酒、守歲酒、或辭年酒。各地的稱謂也大不相同:廣東是團年酒,廣西就叫『送舊迎新酒』,川東鄂西總叫它『團年』。也有叫封歲的,也有叫餞歲的,我們江南人通稱年夜飯。」
置於現今的文化脈絡,這段話又讓我想到,在全球化的齊一性下,更讓人想要在某種共通的基礎上,藉由確立差異,形塑各自的群體存在感、各自更為細緻的認同。台灣時不時出現的戰南北網文,其實也是出於相同的心理需求。
按舊俗,對逝者敬致慎終追遠之意,也是歲末不可少的儀式。《帝京景物略》說:「懸先亡影像,祀以獅仙斗糖,蔴花、饊枝,染五色葦架、竹罩陳之……。」(這裡的「獅仙糖」,據朝鮮漢語讀本《朴通事諺解》之註,乃「以糖印作騎獅仙人之形也」,應是藉模具澆製糖人,就不曉得「斗糖」何解。)《燕京歲時記》也說:「世胄之家,致祭宗祠,懸掛影像。」
整幕看完,印象最深的是「家」這項體制於節日所彰顯的規訓與凝聚作用。
彭美玲〈「立主」與「懸影」—中國傳統家祭祀先象神樣式之源流抉探〉歸結道:「到了明清近代……〔地方士紳〕又流行製作、張掛祖先畫,注重個別寫真、肖其衣冠容貌,藉此緜延家族記憶,摶聚家族情感。至於常民百姓限於財力物力,往往臨時出主或奉『譜』為祭,其影祭之物並非量身繪製的『祖先畫』,而是概括表意式的『家(宗)譜畫』。」
說起富貴豪門懸影祭祖的講究,不能不提《紅樓夢》第五十三回描寫的「除夕祭宗祠」。二○一○年同名陸劇置景宏大精緻,又以旁白大量徵引原文,鉅細靡遺地將祭祖一幕呈現於觀眾眼前。其中如供菜接力傳遞,具體展示了賈府上下層次分明的尊卑與職責劃分:「眾家人小廝皆在儀門之外。每一道菜至,傳至儀門,賈荇、賈芷等便接了,按次傳至階上賈敬手中。賈蓉係長房長孫,獨他隨女眷在檻內。每賈敬捧菜至,傳於賈蓉,賈蓉便傳於他妻子,又傳於鳳姐尤氏諸人,直傳至供桌前,方傳於王夫人。王夫人傳於賈母,賈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東向立,同賈母供放。」
整幕看完,印象最深的是「家」這項體制於節日所彰顯的規訓與凝聚作用。平素的奢逸放蕩、勾心鬥角,改為肅穆莊重、合力協作。每一個「個人」,都成了「家人」,擺進了父母、翁姑、夫媳、兄弟、妯娌、兒孫等不可逾越造次的位置,透過身體所感受與操演的應對趨退來指涉並強化心理對家庭體制的服膺。就連面目猥瑣的賈環都多出幾分肅然。
小說、戲劇雖屬虛構,卻虛中見實,折射出舊禮古風,這在小家庭化,乃至原子化的當代社會看來,格外有意思。鄧雲鄉《紅樓識小錄》有兩篇談「拜影」、「祭祖」,可以參照。
民國一百一十二年一月二十一日於嘉義鵲枝寫譯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