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一・雪域跫音 (1)

康熙二十一年是個平順年頭。三藩之亂在前一年完全平定，今年皇帝春巡總算較往年鬆泛，二月上了居景山，為太皇太后祝釐，三月謁陵，駐蹕盛京，一路遊獵觀景，直到寧古塔極北邊關，五月初才返京。六月京師盛夏，康熙移駕瀛台避暑，原本要在海畔過完七月，但七夕後一連幾場大雨，待到天候放晴，雖然秋陽亮麗，臨水卻嫌清冷，便奉太皇太后慈命還駕乾清宮。

皇帝返駕紫禁城這日正值七月半盂蘭盆節，京師幾處佛寺都有超度法會，信眾以盂蘭盆供奉三寶，濟度六道眾生，十分熱鬧，唯有安定門外東西兩黃寺，因是五世達賴喇嘛駐錫地，平素唯有宗室親貴到此禮佛，這日與往常無異，秋陽下廣場寂然，紅牆黃瓦格外亮麗，偶然風動松林，細碎聲響入耳沁涼。

巳時過後，幾名從人簇擁一貴介青年出西黃寺山門，後頭跟一紅衣喇嘛，在門邊欠身說藏語道：「王爺小心下階。」

那青年身著四開裾和碩親王團龍朝掛，金色腰帶，金色馬蹄袖，十分端莊又有氣派，聽喇嘛客氣，回頭說藏語答道：「不勞堪布遠送，這便請回罷。」

那青年不是旁人，正是當今汗弟，和碩恭親王常寧，趁兵部清閒，一早來此禮佛。喇嘛欠身入內，他便在山門階下接韁上馬。忽然遠處有人騎馬而來，左右從人連忙拔刀交叉一架，鏘一聲將來人阻在幾丈開外。常寧定睛一看，來人是個手無寸鐵姑娘家，約莫二十出頭歲，騎一匹黑鬃青毛駿馬，藏人裝扮，滿頭打著辮子，衣裳俱作墨黑之色，只腰帶五彩斑斕，胸前掛一黃銅嘎烏盒，正中飾以綠松石，雖然風塵僕僕，卻是雪膚花貌，雙目明亮，眉間一股英氣給人好感。他將手一擺，命從人退下，對那姑娘說藏語道：「你是藏人？上西黃寺何事？」

那姑娘被打了個下馬威，卻全無懼色，答道：「這兒就是西黃寺？我來找我哥哥。」

常寧奇道：「你哥哥是哪位駐錫高僧？」

姑娘答道：「我哥哥是貝瑪喇嘛。十年前他受文殊皇帝身邊一位重臣延請，之後聽說他入西黃寺，便與家裡斷了音訊。我特地從拉薩來找他。」

常寧聽她提起「貝瑪」，先是一怔，旋即想起是當年索額圖延攬進京，康熙祕密處死的喇嘛，至今旨意仍稱他在西黃寺閉關修行，不意多年後竟在此地見著他妹妹，便道：「是，聽說貝瑪喇嘛在此閉關多年，至今尚未出關，恐怕你見不著他。」

那姑娘頗為失望，問道：「連一句話都說不上麼？我得等多久呢？」

常寧將她略一打量，問道：「看你這模樣，才到的京師？有歇宿處麼？」見她搖頭，又問道：「你一時見不著貝瑪喇嘛，要不去當年延聘他的索額圖大學士府裡待著？」

那姑娘道：「那人叫索額圖？當年我哥哥來信說過，延請他的人心術不正，偏偏勢大權大，他留在京師，本為感化那人。大約他實在與那人處不來，才來此閉關。既然那人不好，我也不住他那兒。」

常寧心想，當年康熙盛怒之下毒死貝瑪，索額圖不明究理，又找來桑滇，最終害死純親王隆禧，此仇不報，總是耿耿於懷，焉知此番巧勁不正好解他多年疑惑？便道：「姑娘若是無處可去，要不在我王府將就？」

那姑娘聽他說「王府」，不解問道：「王府？你是什麼人？」

常寧一笑，說道：「我是和碩恭親王常寧。文殊皇帝是我三哥。」

那姑娘微微一驚，說道：「你與文殊皇帝是親兄弟？」又環顧周遭，遲疑問道：「我真能去你王府落腳，等我哥哥出關？」

常寧見她一派天真，雖沒規矩，倒挺有趣，便笑道：「這不正問你去不去？」又揮手命左右從人上馬，他自與這姑娘在前頭並轡而行，又問她名字，那姑娘答道：「我叫央金。」

常寧點頭道：「以妙音天女為名，雪肌玉顏，你倒也像。」

央金聽常寧稱讚她美貌，有些臉紅，卻是落落大方，說道：「你也好看。不知道你和你皇帝哥哥，哪個更漂亮些？」

常寧笑道：「哪天你見了我三哥，自己評斷罷。」

一行人從黃寺大街轉上安定門外大街，常寧沿路細問，原來貝瑪離家時央金才十三歲，此番奉父母臨終遺命千里尋兄，此外都不知情，他正自沉吟，忽聽央金嘆道：「我離開拉薩後不久，在路上聽到流言，說達賴尊者圓寂了，只是布達拉宮另有顧慮，不願發喪，假託尊者閉關。我哥哥這麼久沒消息，該不會也⋯⋯唉！只盼哥哥安然無恙，真的在西黃寺閉關，沒事才好。」

常寧一驚，問道：「達賴喇嘛圓寂了？」

央金道：「流言這麼說，也不知尊者是否還在人世。」

常寧問道：「所謂布達拉宮另有圖謀，此話何指？」

央金道：「我們尋常人怎能知道？想來與尊者大弟子第巴桑結嘉措有關。聽說這幾年尊者閉關，一應大小事都由他料理。」

常寧問道：「你們在衛藏，也知道中原戰事麼？」

央金道：「隔著這樣遠，自然不知道了。我還是途中遇到藏人，才聽說文殊皇帝和南方藩王大戰數年，已然大獲全勝。」

常寧道：「想當初達賴喇嘛還來斡旋呢。」

央金道：「是麼？看來尊者並未成功。」

常寧一笑，說道：「確實，反惹得我三哥一肚子悶氣。」

一行人騎馬慢行，一入安定門，常寧便吩咐從人領央金回王府安頓。央金見他要走，忙道：「你走了，我又不大會說滿語，怎麼才好？」

常寧一笑，說道：「我已吩咐了，他們斷不敢怠慢你，我的福晉伊蘇會幾句藏語，你見了她正好說話。」

他不等央金再說，兩腿一夾，催馬沿安定門內大街逕奔向南，心想，這姑娘看著天真爛漫，我卻不能大意，還是先向三哥稟報為好。他一路盤算，騎馬過東安門入皇城，才到東華門前，忽聽後頭馬蹄甚急，回頭一看，東方馳來一騎驛馬由、，捲起滿路塵沙，到了東華門前，驛差雙手鬆疆，滾鞍下馬，一個沒拿捏好，摔倒在地，忙又鯉魚打挺躍起，向門把總奔去，口中呼道：「寧古塔六百里加緊軍報！」

常寧聞言一驚，上前攔道：「寧古塔何事拜發六百里加緊？」

驛差回頭一看，認出是參贊軍務和碩恭親王，連忙單膝跪地，雙手捧上奏事匣子，低頭答道：「回王爺，沿路只知換馬換人，遞京師皇華驛直送乾清宮，此外別無口信。」

常寧知道茲事體大，連忙拿了匣子，將手一揮，自入東華門去了。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