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術室外焦急守候整夜的婦人,最後終於她熬不過疲憊垂下了頭而沉沉睡去。她夢見自己作為一個孤獨王國的女王,王國已無子民可管轄,只因她心中無限蔓生的恐懼感,將所有國民甚至王子製成了材料去填補城牆。夢裡的她,望著眼前不斷增厚的磚牆,終於感到安心,吐了一口好長好長的氣,回頭卻只見國土橫長了遍野的寂寥。於是,她的心再度慌張,張開口四處呼喊,想知道兒子與那些向來忠誠的臣民去了哪裡。
沒想到,隨著她的呼召,一隻隻殘缺不堪的手從牆面上陸續伸出,其中包含了兒子那配戴有象徵著儲君身分的玉環的手。她驚慌失措,不明白自己的王國發生了什麼事情,癡癡呆站在那,直到那些無數的手流出了無數的血,直到整座城牆因而崩毀,直到那些鮮紅色的血海淹沒了她……
她在手術室外的綠色等候椅上嚇醒,尖叫出聲,引來周圍醫護的關心。淚眼婆娑的她,被攙扶上一張閒置病床躺下,正好看到管控門上的燈號熄滅,激動萬分喜迎她有幸得救的骨肉。
自那天起,她以為自己大夢初醒,卻沒留意到分界,再次給出過度的情緒與過度的關懷,就像她當年積累許久後洶湧而出的初潮,那樣過度地無所節制。然而,由於她一切的彌補都源於一種自以為是以及對抑鬱的不理解,以至於到最後兩人的關係不但修復未果,抑鬱更是變本加厲地在那不幸的手腕上劃地為王,留下一條再一條的深邃傷疤。
於是,某天她再度察覺她的人生再度陷於旋轉木馬般從不止歇的詛咒輪迴中,決定孤注一擲,用過於樂觀的口吻與過於強制的關愛,邀請兒子一同前往樂園,乘上那色彩斑斕的木馬,看是否能藉由哪刻突發的奇蹟從那拗執的循環裡頭逃脫。
沒想到,當她在木馬上從背後抱著兒子,驚覺懷裡身軀怎能如此瘦弱,心中湧起諸多傷懷卻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未來時,國家政權透過了樂園擴音器,向所有遊客發布了限制人身自由的緊急命令。
一個本該是甜美的聲音,由於擴音器的零件年久失修而有所變質,轉以粗糙難聽的嘶啞聲,向園區民眾放送著那難以想像的荒謬限制。那些像是詛咒般的內容嚇壞了所有人。沒有人知道那足以摧毀耳朵聽覺的聲音,為何要他們待在當時身處的原地不要移動;沒有人知道國家當前所面臨的緊急危害是怎麼樣的危害;更沒有人知道聲音所述的內容中,那被反覆放送的新的字詞「採樣」意味了什麼。
遊客們面面相覷,各自提心吊膽地轉著脖子朝四周探望。他們眼中卻只見到了一如往常的生活光影。
於是,有些勇敢的傢伙毫不畏懼地跨出了自身的腳步以一探虛實。然而,在他們的腳邁開了一小段距離才剛抵地的剎那,就讓從天空翩然降臨的白衣天使,以違背國家命令為由擊倒。
天使們聲稱自己來自於政權,口中不斷重複著先前廣播那嘶啞嗓音所說的,那些顯然是屬於惡魔的話。他們堅持要所有的遊客無論在哪,都該好好地待在原位。他們說,唯有等到政府的專責部門對所有人進行了採樣分析,弄清楚正威脅著國家局勢的究竟為何後,才能將自由返還給被原地囚禁的所有人。
而白衣天使依據其職責分為了兩組:一組負責採樣,另一組以毫無妥協的殘暴武力維護那源於王國政權的禁令。
於是,婦人只好被迫抱著她瘦弱憂鬱的兒子共同在旋轉木馬上待著。
他們聽著一遍又一遍的輕快樂音,看著外圍一圈又一圈的同樣光景。在許多個小時之後,儘管乘客因此有了厭煩,儘管乘客由於恐懼有了畏縮有了顫抖,木馬仍然制式且歡快地載著他們,以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想像自己正毫無拘束地在無形的大地盡情奔馳,試圖為背上所載的他們帶來此刻絕非必要的美好感受。
就這樣,他們在幻想的原野奔馳了上萬里,用了將近一整天的時間,才找到遇見專責為兩人採樣的天使,卻在各自被用棉棒戳入了鼻腔,進行了採樣後,得到令人感到極其絕望的答覆。
天使說:「請在結果出來之前,繼續乘著木馬等著。」
於是,他們就這樣等候了三天。
在那段難熬的期間,這座城市下起了傾盆大雨,豆大的雨滴打溼了兩人。儘管婦人再怎麼護著她胸前的孩子,也抵擋不了整日的大雨。那些伏趴在地面的死屍扼去他們試圖逃離的念頭。婦人怎樣也忘不掉天使是如何用天堂權仗痛毆那些離開原地的人們直至死去。這殘忍的畫面進駐她心中,成為她餘生惡夢的一種情境。另一種情境則是關於她懷中高燒不退且開始咳嗽的孩子,因為無法熬過豪雨的折磨,最後在她懷裡喪失了性命。
那孤獨的王國正式全然崩毀。
她不僅失去了家,也失去了自己。她不曉得該拿生命怎麼辦。
一開始,她夜夜縱容自己像死屍般躺在房間,感受心中的悔恨隨著體液溢出將枕頭全然浸濕。而後,待陽光重生時,她會將枕頭曬在日光底下好讓水氣蒸發。她每日每夜重複這樣的過程,直到有天,她發現經過一整夜的枕頭仍保有昨日乾燥的陽光氣息,她就此明白她已從廢墟重生。她在緊接而來的呼召之夜解開了如謎語般的語意加入組織,戰戰兢兢來到了如今這個職位,卻因一時衝動邀請了少年陪同她乘坐木馬。
而此刻的少年T陪著婦人,不斷於心裡反覆想著該如何安慰她。隨後,他的目光被遠處角落的幾朵花所吸引。他起身前去摘下了花,回到長椅,然後遞給了她。
婦人收下了那朵花。
她看向手上的花,轉眼間掉下了淚。因為那是朵有著奇特形狀的小花,花瓣捲曲成的樣子像隻男孩所穿的小鞋。那天,在她懷中死去的兒子就穿著形狀顏色與之相同的鞋,只是後來他的腳掌因乏力而垂下,就這樣將小鞋遺失於泥濘之中。
忽然,有幾顆水珠憑空而降,落在了花瓣上頭。
他們抬起頭,發現下起了雨。雨水落在花瓣上所濺起的無數細小水珠,在他們眼前掀起了水霧。婦人望著那片霧,不由自主地掉下了淚水。雨和花像是共同弔唁著她的孩子。她在一顆顆澄澈淚水的折射中,彷彿瞧見了她那個如今不復存在的家,瞧見了曾經有過的幸福與歡樂時光。她盡興哭著,從此不再執著於不幸,從此自旋轉木馬的傳說中解脫。
少年這時輕輕推了婦人,引導她坐上眼前歡快奔跑著的旋轉木馬。她眼中露出了慌恐。少年卻指向了她手中的小花,說:「再陪他坐上一次吧。結束,我在這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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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