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耳洞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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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後媽的兒子,偷偷摸摸談過一段戀愛。
分手時鬧得特別難看。
後來,他喝醉了,將我堵在衛生間:「我就是受虐體質,就是要和你互相折磨到白頭,你能拿我怎麼着?」
1
臨近過年,我拖了又拖,最後還是在我爸的威逼利誘下,買了回家的機票。
到家那天,宋也來接我。
這是我們分手後的第一次見面。
時隔半年,他變化很大,以前只穿淺色衣服的人,現在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裝,細腰長腿,配上深邃的輪廓,寡淡的表情,整個人顯得高冷、難接近。
「哥……」我不自然地喚了一聲。
他冷淡地瞥了我一眼:「喊我名字,我不想當你哥。」
分手了,兄妹也做不成了嗎?
我沒說話,沉默地跟着他回家。
坐在同一張餐桌前,等待開飯時,宋也突然伸手別開我耳邊碎髮,看着我一排閃閃亮亮的耳釘,輕輕笑了。
「七個耳洞,還真是不怕疼。」
我抿着脣,沒出息地紅了眼眶,欲蓋彌彰地去喝飲料,卻沒想到被嗆得眼淚直流,咳個不停。
真是報應。
宋也全程靜靜看着我,眼眸深沉如幽潭。
讓我的狼狽無處遁形。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敏感,我似乎在他眼中看到了輕蔑。
一頓團圓飯,喫得我如鯁在喉,如芒在背。
我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直到晚上,宋也敲開我的房門,毫不掩飾眼底的陰鬱,我才明白問題在哪兒——宋也在恨我,他對我有着很明顯的攻擊性。
「林小滿,你過得很差勁吧?」他說。
「你想多了,我過得特別幸福,男朋友對我也特別好。」我回。
「又有男朋友了?」宋也眸色變深,他頓了頓,「誰啊,帶回來我給你把把關,你這人眼光一向很差,更分不清好壞。」
「帶回來可就算見父母了,你就那麼想我出嫁,搬出這個家?」我反問。
目光交鋒了好久,宋也退了一步:「那就在外面見,什麼時候能安排?」
「我男朋友很忙,我和他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我語氣拽得不行,在宋也面前,我習慣扮演這樣囂張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了。
但宋也不會再像以前一樣慣着我,他哼笑了一聲,冷冷道:「行,前女友,我倒要看看,我比你現任,差哪兒了。」
2
很小的時候,我就認定了一個死理。
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媽媽,那她也就再不會有家了。
所以十二歲那年,宋也和他媽媽出現時,我一點也不反感,甚至慶幸,這一天這麼早就到了,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不是他們,也會有別人。
我爸爸總會在某一天,成爲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爸爸。
我也不知道,過早明白這個道理,是我太成熟,還是我太消極。
反正我就是懂了。
我還懂,宋也很好看,和他搞好關係,帶出去不僅可以長臉,還能讓我那羣花癡小姐妹死心塌地地跟着我混。
宋也比我大三歲,沉默內斂,不善言辭。
做了我哥哥後,他可以說是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青春時期,我的叛逆來得格外猛烈,三天兩頭地惹事。
每天不是去幫這個小閨蜜教訓情敵,就是幫那個好兄弟去撐腰。
宋也怕我喫虧,每次都跟着我。
我方打不過,他就加入,打得過,他就在一旁寫作業,複習功課。
有一次幹完仗,我鼻青臉腫地和宋也一起回家,我爸喝多了酒,有點上頭,看見我這副鬼樣子,第一反應是宋也揍的。
但他不知道,宋也也受了傷,只不過都在身上。
那天,我爸下了很重的手,幫我報仇。
宋也非但沒有生氣,還反過來安慰我:「你爸爸還是你爸爸,你永遠是他最疼愛的人。」
是的,我爸爸誤會的那一刻,我臨時起意,故意不幫宋也解釋,就是想試探我爸,會怎麼做。
但我沒想到,宋也會把我這種卑劣的想法看透。
我很震驚,也很羞愧,狠狠白了他一眼,罵道:「你爸死了,你就來和我搶爸,現在知道自己輸了吧?在這個家,你永遠是外人。」
宋也轉過身,沒有理我。
隔了好一會兒,我才後知後覺自己的惡毒。
自那之後,我對宋也的感情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以前不管他怎麼對我好,我內心都無動於衷。
因爲我爸對他媽很好,所以我覺得,他對我的好,只是在報恩,不值得我感恩。
但卻忘了,我爸對他媽很好,那也就說明,我隨時會被他們一家人排斥在外。
二十歲那年,我在大學裏談了一段倉促的戀愛,短短在一起十天,那個男孩子就給我戴了三頂綠帽子。
真是神奇。
半夜我難忍心中悲憤,打電話找宋也傾訴,最後罵着罵着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舍友告訴我,我哥在樓下等我。
一跑出宿舍大樓,我就在燦爛得刺眼的日光裏,看到了那個清瘦修長的身影。
想過去挽住他手臂時,他卻仗着一米八幾的身高優勢,伸手抵着我的額頭,不讓我靠近。
宋也:「誰讓你談戀愛了?」
我:「宿舍裏的人都談了,我也想談。」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談了可以告訴我啊。」
告訴你管什麼用?
話還沒說出口,我就被他緊緊摟進了懷中。
有什麼東西撥雲見霧般顯露了出來,我聽着自己亂着節奏的心跳,臉上越來越燙。
那時,遲鈍的我,並沒有領悟到宋也喜歡我,只是發現自己真的對宋也圖謀不軌。
明明就一個擁抱,我腦子裏卻已經演練到了結婚生子。
年輕氣盛、氣血方剛的女孩,哪能控制自己的邪念呢。
事後我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
我和宋也是經歷了長達三個月的早安午安晚安,才正式由他捅破窗戶紙,確認關係的。
「不準被家裏人知道,但你身邊的同事和朋友都必須知道我是你女朋友。」
那天,我很認真地對宋也交代。
和他在一起的兩年裏,他對我很好,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儀式感,分享欲,所有女孩計較的細節,他都完成得很不錯。
可我就是覺得恐慌,爲未來的某一種可能覺得無法再繼續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撞見宋也的白富美同事,和宋也告白。
我才徹底對自己下了降書。
那天傍晚,我一個人赤腳走在江邊,在心裏下定決心:「算了吧,林小滿,別毀了人家對愛情的期待。你這種小心眼,長得不好看,脾氣還暴躁的女孩,不適合他。別忘了,你還是他名義上的妹妹。你們之間的路只會越走越坎坷。」
我也搞不懂自己是什麼心態,分手不會好好說分手,非要詆譭感情,撕碎美好,說出各種各樣惡毒難聽的話來傷害他。
「小滿,不要分手好不好?我可以辭職換個工作,這樣就不會再碰到那個女孩了。」
宋也妥協的樣子,讓歇斯底里的我,羞愧難當,一時間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可真是個討厭的人啊。
我絕望地想着,可臉上卻不肯泄露半分軟弱。
分手後,我給自己打了一排耳洞。
很痛,沒多久,還發炎了,更痛。
可我卻病態地覺得,痛是一種療傷的方式。
有時,我甚至會故意去尋找痛苦,好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孤單,好讓思念不至於氾濫成災。
這些,宋也不會知道。
「七個耳洞,你還真不怕疼?」
宋也,我真的不怕疼嗎?
3
回家的第一晚我睡得很不好,夢到了很多混亂而痛苦的片段。
意識像是很清醒,但又怎麼掙扎都醒不過來。
這一覺,我睡了十個多小時,卻仍覺得疲憊不堪。
後媽問我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我點了點頭:「有點想吐。」
話音剛落,一旁的宋也,就向我投來了一記凌厲的眼刀。
「想吐?」他咬牙重複了一遍,朝着我大步走來,表情嚴肅得似乎想將我生吞活剝了,「還有什麼症狀?」
胃裏一陣翻騰,我顧不上回答,慌忙衝進洗手間。
再出來時,宋也不見了。
後媽端給我一杯溫開水,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小滿啊,你是不是和小也鬧矛盾了?」
「可能……沒有。」我回。
十幾分鍾後,宋也氣喘吁吁地從外面跑進來,當着後媽的面,拽着我去他房間,並且反手關上了門。
我心臟怦怦直跳,低吼道:「你發什麼瘋?」
宋也把什麼往我懷裏一塞,語氣不容置喙:「去驗一下。」
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個驗孕棒,我又好氣又好笑。
他以爲我懷孕了?
那他在乎嗎?
出於某處期待,我賤兮兮地試探:「沒什麼好驗的,懷了就生下來唄。」
「林小滿,你怎麼變成這個鬼樣子了?」宋也細細打量我,眼裏滿是失望。
我認識他很多年,熟悉他各種樣子,唯獨沒有看見他用這麼無可奈何、無能爲力的目光對待過誰。
這種獨一份,令我產生了些許滿足,同時又讓我覺得自己卑微。
門外傳來鑰匙轉動鎖芯的聲音,下一瞬,門被打開。
「你懷孕了?」我爸漲紅着一張臉,衝進來,後媽跟在他身後,滿臉擔憂。
我下意識想藏住手中的驗孕棒,可這動作落在我爸眼中,卻更像是做賊心虛。
他怒瞪着我,高高揚起手掌,正要落下時,被宋也握住了手腕。
「你不準打她。」
不準兩個字,引得我爸和後媽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小也!你怎麼和你爸說話呢?」後媽震驚地看着宋也。
宋也鬆開我爸的手,沉默而堅定地將我護在身後。
後媽柔着嗓音打圓場:「都別生氣,出什麼事,一家人商量着解決,老林,小滿,你們父女倆好好談一談。」
一家人?
此情此景,怎麼看都像他們是一家三口,而我不過是個破壞他們和諧氣氛的壞人。
「小滿要有小也一半懂事,我也不至於這麼操心,讓她回來過個年,還得我這個做老爸的左求右求,你說我這是什麼命啊?伺候完她媽大半輩子,還得接着伺候她,造孽啊。」
昨晚路過書房無意聽到的話,又一次響在耳畔。
我勾起脣角,扔掉手中的驗孕棒,從宋也身後站出來:「我沒懷孕,不會讓你丟臉,信不信隨你。」
說完後,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不願再看他們任何人的臉色。
「林小滿,你這是什麼態度?」我爸在我身後吼道,「什麼叫不會讓我丟臉,你要敢未婚先孕,就別回這個家。」
好像在後媽面前,我爸就格外注重男子氣概,完全不允許自己一家之主的威嚴被輕視。
小時候不懂這一點,不知道捱了多少打。
但現在,我不怕了。
確定一個人不值得自己去在乎的時候,就真的對一切結果都無所謂了。
4
一出門,寒冷刺骨的風就從四面八方襲來。
我站在空曠的雪地裏,還沒從剛纔那種羞恥的情緒中緩過來,就看到了追出來的宋也。
他穿着黑色羽絨服,大半邊臉隱沒在厚實蓬鬆的毛領中,只露出一雙帶着涼意的眼眸,懷裏抱着一個和他氣質很不搭的派大星暖水寶。
走到我面前,他將暖水寶遞給我,淡淡開口:「回家,外面冷。」
我連忙搖頭:「哥,不,宋也,陪我去個地方,我一個人害怕。」
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纔到那個地方。
夕陽西下,暮靄沉沉,我和宋也坐在陵園的一個墓前。這裏很安靜,沒有人,一眼望去全是高高低低、整齊劃一的石碑。
「我什麼都和我媽說了。」我輕輕笑了起來,「包括我們兩個在一起的事。」
宋也的鼻尖被凍得很紅,顯露出幾分少見的憨態,他側過頭看着我,睫毛輕顫:「所以,你到底爲什麼和我分手?」
爲什麼分手嗎?
自尊與愛相互折磨,現實和夢背道而馳。
我日夜夾在其中,不得安寧,最後繳械投降。
更可笑的是,我沒辦法把這個理由堂而皇之地講出來——我愛你,可我不敢和你在一起。我愛你,也意味着我害怕傷害你。
「我看不到和你的未來,索性不浪費時間了,我想活得輕鬆一點。」我平靜說道。
他沒再回話,只是默默地回頭看了我媽媽墓碑一眼。
「你知道嗎?我媽當年爲了能夠嫁給我爸,和全家都決裂了,她全力以赴的愛情,不到三年就變成了兩相生厭,最後,是你媽,輕輕鬆鬆從我爸那兒獲得了我媽媽一生都沒渴求到的溫柔體貼,細心顧家。」
我看着遠方,長長嘆了口氣。
這些話,我從未和誰提過。
小時候,我恨我媽自私,拋下我一個人,選擇了死亡。
後來隨着長大,我對這個人世間的真僞善惡有了更多見解,我才逐漸明白一點點她的苦楚。
回家的路上,我將頭靠在車窗上,盯着車外流逝而過的風景發呆。
在某一個紅綠燈轉換的間隙,一隻手突然緊緊抓住了我的手。
「我們結婚吧。」
不是詢問,而是陳述。
一瞬間,我像被一根尖銳細小的針刺到了心尖上最敏感的那根神經,我一把甩開他的手,朝裏瑟縮着身子,呈現出一個防備的姿態:
「你是不是有病?」
電光石火之間,我又想到了什麼,連忙補充道:「我有男朋友。」
宋也收斂了表情,淡漠地注視着遠方,鬢角到下顎一線緊繃。
車內的空間沉寂而尷尬,我側着身子背對着宋也,心跳得很快。
如果一個人,不管不顧,堅定不移地選擇我,我想我大抵是承受不住的。
但這樣的運氣,也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
又或許,我自信自己是一個情緒穩定的人,我也願意去賭一把。
可我太清楚了,我不是。
晚上,我在陽臺上吞雲吐霧,窗外萬家燈火,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很多家人圍坐、熱鬧閒聊的畫面。
後媽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一貫溫柔的臉上寫滿了凝重:「小滿,我可以和你聊一聊嗎?」
我心中驀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後媽知道了……
5
「我給小也安排了場相親,女孩子是留學博士,和小也一樣,從小就優秀,學什麼都快,而且長得也標緻,知書達理,善解人意的,最讓我滿意的就是她的原生家庭,非常和睦,在這種氛圍下長大的孩子啊,她人格很健全。」
她真是個聰明的女人,一句話就準確無誤地戳中了我的軟肋。
我從小學習就不好,長得也普普通通,更別提知書達理,善解人意了。
特別是人格很健全,這五個字,殺傷力極強。
這一刻,不用她明說,我也無比確信,她是真的知道了。
是宋也告訴她的嗎?
我沉默地退後一步,躲進陰影裏,希望臉上的羞憤和難堪,不那麼容易被發現。
後媽繼續苦惱道:「這麼好的女孩,可宋也不肯去見,小滿,你幫我想想辦法好不好?」
「你要我幫你想什麼辦法?」深深吸了一口煙後,我才剋制好自己的情緒,淡然地反問。
「你就幫我勸勸他,這麼好的女孩,錯過了可惜了。」她親暱地拍了拍我的手。
這麼好的女孩子……
我在心底默默重複了一遍後媽的話,突然很想笑。
「我有女朋友。」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我回頭看去,正好撞上宋也冷冰冰的眼神。
他走到我身邊,隨手將派大星暖水寶扔給我,然後盯着後媽,一字一句:「等我把她哄開心了,我就和她結婚。」
空氣仿若凝滯了一般,好一會兒後,後媽皮笑肉不笑地探頭看向我:「小滿啊,你認識你哥的女朋友嗎?」
「我不認識。」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就飛快做出了選擇。
後媽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露出今晚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意:「你們聊,我去切點水果。」
剩下我和宋也獨處時,我們誰也沒說話,各自盯着不同方向發呆。
最後還是我的手機鈴聲打破了沉默。
「小滿滿,你想我沒有?」
四周太過靜謐,以至於接通後,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輕鬆地就被宋也聽到了。
我明顯看到,他的背脊僵硬了一瞬。
「想了。」我回。
一說完,宋也就疾步離去,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身後追趕他一般。
看着他的背影,我忍了一晚上的眼淚頃刻間洶湧而出。
如果他此時回頭,就會看清我這個人的虛僞——明明內心早已潰不成軍,偏偏要爲了所謂的尊嚴裝腔作勢。
換了以前,我不會有耐心和電話那頭的人聊這麼久。
可今晚不一樣,太多難以言喻的情緒在我心頭如野草一樣瘋長,我需要有人能陪我說說話。
哪怕是我完全不感興趣的話題。
「小滿滿,我好討厭過年。」
掛斷之前,那人突然很認真地說道。
「好巧,我也是。」
從陽臺出來,後媽端着一盤水果八卦地湊近我:「原來我們小滿都有男朋友了,什麼時候帶回來給我們看看?」
我敷衍道:「不急。」
隨便找了個藉口,我獨自出門去了一家燒烤店。
在煙火繚繞中,我喝了很多酒,喫了很多東西,試圖以這樣的方式把心口的洞填滿。
可惜,收效甚微。
中途去洗手間時,我不小心絆到了什麼東西,眼見要臉着地了,一隻手突然緊緊拽住了我,將我拉進一個瀰漫着清冽香氣的懷抱。
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宋也關懷的神情,一瞬間就破防了,藉着酒意嚎啕大哭。
像是一個碩大的水球,終於不堪重負,爆炸了。
他用力抱着我,承受着我所有的發泄。
哭完之後,我趴在洗手檯,用冷水洗了個臉,抬起頭時,我在鏡子裏,看到了一張麻木呆滯的臉。
啊,怎麼活成這個樣子了?
我聽見心底有個聲音問道。
身邊的人輕聲說:「我們回家。」
我裝作沒有聽到,仍舊對着鏡子發呆。
那人又固執地重複了一遍:「回我們的家。」
這一晚,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緣故,我睡得格外香甜。
夢裏我變成了海綿寶寶,我問:「派大星,你爲什麼叫派大星?」
身邊的派大星,認真地看着我:「因爲我是上帝派來保護你的大星星。」
好幼稚的情節,可這是我童年時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所以我格外地動情。
再醒來,是第二天上午十點。
我一邊揉着發脹的腦袋,一邊環視周圍陌生的環境,心裏充滿了疑問。
這是哪兒?
我明明記得昨晚我是和宋也一起回家的啊,難道他把我賣了?
6
開放式廚房裏,宋也在很專注地處理食材,陽光從窗戶外灑進來,恰到好處地映亮了他的側顏。
一切都顯得格外美好。
我連呼吸都不敢用力,就怕驚擾到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也突然轉過身,看見我後,他很認真地提醒道:「眼屎。」
兩個字輕鬆幻滅了我所有想象。
我咬牙切齒地看着他:「美少女的事,你少管。」
宋也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轉身繼續忙碌:「反正你什麼樣我都愛看。」
等等……
他在說情話?
在一起的那兩年,他都是行動派,極少動用魔法攻擊。
有時我故意找他撒嬌,他還會一臉嫌棄地推開我:「林小滿,把你嗓子眼打開再說話。」
洗漱完後,我坐在餐桌前等投餵,宋也一邊拿餐具,一邊漫不經心道:「昨晚你摟着我睡的,你男朋友知道了,不會生氣吧?」
我身體一僵,摟着睡的?
「你對我做了什麼?」
宋也停下動作,一言不發,只是用一種很委屈很無辜的眼神,譴責我的薄情。
我吞了吞口水,心虛道:「是我對你做了什麼嗎?」
他忽然特別溫柔地揉了揉我的頭,一瞬間,我感覺我們又回到了談戀愛的時候。
「宋也,這是哪兒?」
爲了讓自己不至於沉溺在這種錯覺中,我沒話找話。
宋也不緊不慢地替我舀粥:「婚房。」
哈?
他瞳孔微微一縮,苦澀道:「在你提分手之前,我就已經在計劃了。」
我不敢看他,低頭認真喝粥。
好燙,順着咽喉吞下去,幾乎將我整個心都灼傷了。
「小滿,」他蹲在我身邊,與我平齊,「你不是不愛我對不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聲音裏似乎夾雜着一絲哽咽。
想起身逃走時,他飛快將我摟住了:「你只是在和自己鬧彆扭,我把你哄好了,你就能回來。」
「宋也,你不要這麼委屈自己。」好久之後,我才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
他怪我,恨我,我心裏都會好受一點,但唯獨沒辦法看到他這樣——明明自己也很難過,卻總是優先替我擦眼淚。
「愛就是反覆陷入困境。」宋也說,「別放棄我。」
「宋也,我不是放棄你,而是放棄了我自己。」
我好像沒有辦法擁有太美好的東西,我這二十幾年,總是在失去。
失去媽媽,失去爸爸,失去尊嚴,失去信任,甚至連自己我都失去了……
「那我就做那個永遠不放棄你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身子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顫慄不已。
等我終於找到自己聲音時,他的吻已經落下了。
格外強勢,格外兇狠。
仿若帶着不死不休的狠絕。
不等我找回理智,身體已經先一步給出了答案。
7
明亮的冬日陽光慷慨獻出熱意,驅散寒冷。
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人潮來來去去,像深海迷路的船隻,找不到燈塔,辨不清方向。
人的理智太難戰勝情感了,我想擁有宋也,我騙得了他,騙不了自己的心。
一切親密發生得太自然而然,理所應當了。
我們相互對對方的渴望,一個碰撞便勢不可擋。
「林小滿,你給我記住,什麼困難我都有膽量面對,但前提是,你就在我身邊。」
動情不已時,宋也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說得很堅定。
那一刻,仿若閃電劈開了混沌,我只覺得前路是無比清晰,大道坦然。
但現在所有激情褪去,層層顧慮湧向心頭,味道又變了。
那些不可預估的傷害來襲時,我們又該怎麼收場呢?
「綠燈了,走吧。」
時機很重要,就比如宋也剛好在我動搖的時候,牽住了我的手,給了我勇氣。
「好。」
知難不退,奮勇向前,這或許就是愛情的力量吧。
「宋也,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不管結果如何,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奉陪到底。」
我在心底承諾。
回家時,後媽本來在擺弄盆栽,看見我們,表情一瞬間變警惕了。
「去哪兒了,怎麼一起回來的?」她問。
我搶在宋也前面開口:「昨晚我們陪朋友唱了一晚上的歌。」
後媽挑眉審視宋也:「昨晚你什麼時候出門的,我怎麼不知道?」
「是唱歌了,還吐了。」宋也自顧自答道。
因爲做賊心虛,面對後媽時,我腦子裏不斷閃過和宋也親熱的畫面。
怕露餡,我快步往房間走去:「我回去躺一會兒。」
幾分鐘後,我收到宋也的消息:「你那什麼男朋友處理乾淨沒有?」
「你這句話的殺氣好重。」我回。
哪有什麼男朋友,不過是隨口胡謅出來氣宋也的。
昨晚給我打電話的人,也只是我的病友,我們是在心理診所認識的。
他的病情比我嚴重很多,但卻事事開導我,一來二去,我們就有了點革命友情。
我故意沒有提自己的抑鬱症,只是避重就輕地解釋了一下。
宋也鬆了一口氣:「林小滿,分手這半年來,我反思了很多事。
「我不善表達,你不懂示弱,我們都愛得太笨了,以後由我主動,你呢,只要不提分手,怎麼樣我都受着。」
我顫抖着指尖,想打字,可卻怎麼也看不清屏幕上那些小小的字符。
最後只能放下手機,將臉埋進枕頭,任由眼淚宣泄出來。
好久之後,我才平復好情緒,聊起了當前要面對的大事:「你是不是和你媽說了我們之間的事?」
宋也:「沒有,她應該是自己發現了什麼。」
喫晚飯的時候,後媽目光一直在我和宋也之間穿梭。
我忍了又忍,才強行把一碗大米飯喫完。
在這之前,我已經很久喫不進去主食。
晚上九點,後媽突然來敲我的門。
「小滿啊,上次那個驗孕棒買都買了,你就用了吧。」
她遞給我驗孕棒,溫柔的表情下,藏着不容拒絕的強硬。
我狠狠掐着掌心:「如果我拒絕你,你是不是就會驚動我爸?」
「對。」她答得果斷。
我們兩個人揣着明白裝糊塗,好像不捅破那層窗戶紙,就可以繼續裝什麼都沒發生。
8
看到驗孕棒上的結果,後媽沒有任何表情,隨手扔進垃圾桶後,就轉身走了。
房門被不輕不重地帶上,我坐在安靜的房間,一種強烈的不安緊緊包裹着我。
但沒想到接下來的幾天,過得十分平靜,大家彷彿都陷在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之中,剋制又客氣地維繫着虛假的和睦。
大概都是想着安安分分地慶祝春節吧。
大年三十的晚上,宋也帶着我去江邊看煙花。
璀璨絢麗的焰火一聲一聲在空中炸開,江水在下方沉默地守望,將所有美景私藏。
十二點時,宋也溫柔地抱住我:「小滿,新年快樂。」
身邊有很多情侶都在擁抱,互相祝福,我們融在其中,那麼平凡,又那麼不同。
我忽然熱淚盈眶。
「宋也,新年快樂。」
看完煙花後,宋也攬着我的肩膀,笑得有幾分孩子氣。
「我們回家。」
我瞬間就明白他要回哪個家了。
從在停車場下車開始,宋也就已經顯得有幾分急躁了。
我理解他這種失而復得的驚喜和恐慌,因爲我也是。
我也無時無刻不想實實切切地抱住他,確認真實性。
擁吻着開門時,我們像沸騰的開水。
可開門之後,所有的熱意都瞬間消散了——後媽在漆黑的客廳,無聲而沉默地盯着我們,像蟄伏的猛獸,準備一招致命。
「媽。」宋也第一反應是將我護在身後,自己獨自面對。
空中傳來一聲脆響,在安靜的夜晚,顯得格外突兀。
宋也微微側着頭,左臉有兩道指甲劃出的血痕。
後媽這個始作俑者卻像是受了比宋也更重的傷,渾身都在發抖,甚至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們知不知道……」
我上前一步,和宋也並肩而站:「媽,對不起,我想要和宋也在一起,不只是做兄妹。」
後媽無視了我的話,依然盯着宋也,像是要把他看透:「宋也,你自己說,你要這種女孩有什麼用,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除了拖你後腿,給你添麻煩,還能幹什麼?你有大好的前程,爲什麼非要做這種被人戳脊梁骨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是媽媽的驕傲,你要和她在一起了,你就是不給媽媽活路。」
面對這樣激烈直白的質問,我的心一路下沉,腿肚發軟,恨不得立馬掉頭就逃。
宋也看出我的意圖,他拉住我的手,緊緊攥進掌心。
他的手好冷,和我的不遑多讓。
我們像兩塊凍鐵一樣生硬卻牢固地鉤在一起。
「可只有她,讓我覺得生活有意義。」宋也迎着盛怒的後媽,字字堅定,句句擲地,「媽,對不起。」
空氣一瞬間凍結成冰,自四面八方扼住所有人的咽喉。
許久許久後,我們才掙脫開這種禁錮。
後媽不知道怎麼了,已經從暴戾中平靜了下來,她的眼神悲痛而疲倦。
「林小滿,我真的不喜歡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搶走我兒子?」
我怎麼也沒想到後媽會用上懇求的語氣,一時間,愧疚感緊緊攥住了我的四肢百骸,痛意遍佈五臟六腑。
我突然明白了示弱的威力。
可惜,我懂得太晚了。
「我和林小滿之間,是我離不開她。」宋也打破了可怕的沉默。
我如釋重負,深深呼吸。
再晚一刻,我可能就要堅持不住了。
「你們不要這個家了,那我也不要了。」
最後的最後,後媽輕描淡寫地笑了笑。
但我們所有人都懂這句話的分量。
事情再沒有轉圜餘地了,一切都要暴露在陽光之下。
宋也,真的值得嗎?
我好怕有一天,你幡然醒悟,告訴我,你後悔了。
9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
我們家卻一片肅殺之氣。
後媽一個人霸佔一個大沙發,我爸唯唯諾諾坐在旁邊的小沙發。
宋也牽着我,站在茶几前,我們兩人如同被提審的罪犯。
「家和萬事興」的牌匾高高掛在牆上,極具諷刺意味。
一直以來,我都很恐懼這件事被我爸爸知曉。
不是怕他反對,而是怕他種種表現,讓我內心對家庭最後的渴望,都淪爲笑柄。
我不怕兇險,但我怕捅我刀的,是我至親之人。
沉默良久,後媽驟然坐直身體,狠狠瞪了一眼我爸:「你是啞巴嗎?說話啊。」
我爸垂着頭,咳了一聲,賠笑道:「孩子們的事就讓孩子們自己解決唄。」
我差點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他這話,怎麼像是在幫我?
「你什麼意思?」後媽噌的一下站起來,紅着眼眶怒視我爸,「你還真想讓你女兒賴着我兒子啊,你這算盤打得也太好了吧?」
宋也捏緊我的手,呵斥道:「媽,是我賴着林小滿,你不要說話這麼難聽。」
後媽轉過頭,指着我:「難聽?宋也,你清醒點,她配不上你,她這樣的女孩,去哪家哪家倒黴。」
很多時候,人在盛怒之下說的氣話,纔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只是平時可以憑藉着理智,修飾成各種意思。
原來在她心中,和她生活十幾年的我,是這樣的形象。
眼淚直逼眼眶,我死咬着牙關,不讓它們掉落,也不允許自己發聲。
此時此刻,安靜地等鬧劇結束,等現實宣判輸贏,等宋也放棄我,斬斷我心底那微薄的期盼。
應該是我能做的最體面的一件事。
「你放屁。」我爸忽然站起來,胸口劇烈起伏着,「沈紅霞,我們結婚的時候就說好了,我對你好,你就把我女兒當成自己的女兒,你現在看看你,你說的是人話嗎?
「我女兒這樣的女孩怎麼了?她只是沒有媽媽引領,不知道怎麼生長成一個溫柔的女孩,但這又怎麼樣,我就喜歡她這滿身帶刺的性格,你兒子不也喜歡嗎?
「我還就告訴你了,我女兒想和你兒子在一起我支持,我女兒想踹了你兒子,我更支持,在我眼裏,你兒子纔是配不上我女兒。」
我爸口若懸河,一句接着一句,聲音又大又響亮,好像是隱忍了許久,此時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聽清楚。
我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是我聽錯了嗎?他眼眶裏打轉的是淚水嗎?
他真的是在維護我嗎?
後媽和我一樣不可置信,她驚恐地看着我爸,身子搖搖晃晃,半晌,才拖着哭腔喊道:「她媽是神經病,你以爲我不知道嗎?你女兒遲早也會變成一個神經病的……」
「閉嘴。」我爸厲聲打斷她。
後媽重重癱倒在沙發上,兩隻手絞在一起,大口呼吸,看得出她在竭力控制怒火。
「爸?」我輕聲問道,「媽媽真的……」
不等我說完,爸爸就連連搖頭:「沒有的事,你媽媽只是因爲對生活很失望,抑鬱症而已,我的責任,不要聽別人胡說。」
抑鬱症嗎?
我也得抑鬱症了,那其中是不是真有遺傳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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