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的人

我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在家裡接到一通電話，一個中年男子說是我爸爸的朋友，很感謝我爸爸贊助他女兒一路唸到研究所畢業。我很意外會有人感謝我爸。當時我爸爸欠債欠了一堆錢，躲在阿嬤家已經好些年了。

我太太的朋友Jayde，是「做工的人」的監製。去年我們吃了一頓飯，他就提到要把「做工的人」拍成電影。我在看電視版的時候，看到最後兩集哭到不能自己。我太太約我去看電影版，最後一幕我依舊掉了眼淚。

我覺得我爸爸很像阿祈。

我爸爸當了好些年的工地主任，總是做著他的春秋大夢，幻想自己有一天要當老闆、要當有錢人。我爸爸其實是高學歷，畢業後繼承我阿祖（台語）的水井生意，在以前還沒有自來水管的年代，水井是個很好做的生意。阿祖靠這門手藝發家啟業，在一般人還在住磚瓦房的年代，阿祖起造了二樓洋房。我爸爸繼承了阿祖的水井事業，但後來自來水管開始普及，我爸爸沒有意識到轉型的重要性，水井生意也慢慢地衰落。後來他做了兩次投資，包括到印尼開砂石場、買三重天台透天厝舊屋改裝，砂石場賠了400萬、透天厝改裝賠了1000萬。印尼的投資失敗，我爸爸覺得是因為我媽媽攔著他不讓他去現場監工，天台的透天厝賠錢，是他運氣不好遇到亞洲金融風暴。

我小時候聽他講這些，只當故事聽過去。

現在回想起來，才知道這些錢有多大。媽媽生病這幾年，有機會看到我爸爸做事的方式，我覺得，我爸爸不是做生意的料：他耳根子太軟、太想當好人。在這個人吃人的世界，好人只會被欺負。

跟我爸當一家人，只是跟著被欺負。

他幫他弟弟當保人，後來他弟倒債，我媽媽還了相當於四間房子的錢才清完債務。沒想到，今天居然會有人專程打電話跟我爸爸道謝，謝謝我爸爸借他錢！

有點諷刺。

我一邊眼珠子要翻到後腦袋去，但另一邊又佩服他，可以做到讓人真心感謝。

我爸對錢其實很看得開，不管那筆錢在不在他的口袋。

他口袋有錢，就會花出去，可能是借人錢，可能是投資；

他口袋沒錢，他就找人合股，如果還不出來，就找我媽或是他媽。

他不菸不酒，唯一不敗的就是賭性堅強。可能是簽六合彩那種一二十萬的帳，又或者是各式各樣的投資。他跟主角阿祈很像，總是喜歡以小博大。

人生不是小說，也沒有那麼多英雄旅程可以經歷。我爸爸現在已經白髮蒼蒼，他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就是我、我弟、我姐這三個小孩。他跟阿祈最大的差異，是他錯過了我的童年。在我記憶中，鮮少有對我爸的回憶。

阿祈的兒子叫小傑，小傑總是叫他老爸「撿角」。我台語不是很好，「撿角」似乎是很沒出息、沒有用的樣子。我爸爸建中畢業、半工半讀念完淡江，以當時來說絕對也算是高學歷，他同學個個都是總經理、廠長、董事長，只有他是個工地主任，我可以理解我爸爸想要出人頭地的心情。其實，他是想要表現給我阿嬤看。

他媽媽瞧不起他。

他太太瞧不起他。

他小孩也瞧不起他。

他想出人頭地，只是想爭一口氣。

我看到「做工的人」裡面的角色生活，突然有點佩服我爸。

我爸做了十幾年的工地主任，要管理各路工班跟應付黑道圍事。工地裡面到處都是抽菸喝酒嚼檳榔，我爸爸能做到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不菸不酒定期拿生活費回家，他雖然沒錢，但還是想辦法擠出錢來贊助朋友女兒唸書。我爸爸憤憤不平阿嬤當初要他自己去籌大學學費，導致他半工半讀大學沒考好，我在想他應該是不想讓朋友女兒也因為錢的問題沒書可以念。

他對別人家比對我家好，我一直這樣覺得。

有一次他負責的工地，因為工人沒綁安全帶掉下來出了人命。我媽媽問他現場情況，他說他有放安全帶，但工人就是不想綁，最後真的掉下來，他也真的無可奈何。我爸爸自費出了幾十萬安置那一戶人家，我媽媽沒說什麼。

在牛肉麵一碗六七十塊的年代，幾十萬當房子頭期款可以說是綽綽有餘。我爸爸跟阿祈很像，會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或許，我媽媽讓他覺得不需要幫助吧。

直到我媽媽變植物人，我爸爸反而回來，每天每天這樣照顧他太太。

我媽媽變植物人，家裡有了一個缺口，我爸爸回來，補齊了那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