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冒業
※本文將涉及《嫌疑犯X的獻身》之謎底暴雷,請讀者自行斟酌閱讀。
自2000年代開始,日本有一名同時在日本和華文世界都家傳戶曉的推理作家,即使對推理小說毫無認識也很可能曾讀過他的小說或者看過影視改編版本,他就是東野圭吾。
東野圭吾在1985年以《放學後》出道,經歷過二十多年的低潮後終於迎來作家生涯最高峰,過去二十多年的舊作不但大量重新出版,他更繼續沿用在《嫌疑犯X的獻身》成功開發的「落淚推理」(泣けるミステリー)公式和配合影視化產業鏈的寫作策略,接連推出大受歡迎的新作。
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副教授陳國偉提到:
「《放學後》最重要的是,形成後來東野圭吾的「人間本格」的創作觀核心。」
東野的代表作《嫌疑犯X的獻身》同時登上推理小說三大排行榜榜首,更在2006年獲得第134屆直木賞,號稱「首部同時獲直木賞及眾多殊榮的本格推理小說」。然而,當時大概沒人會料想到,此稱號居然會在日本推理評論界引發一場超過一年的論爭,從網路文章一路吵到推理雜誌和講座。大量推理作家和評論家被捲入,當中包括二階堂黎人、笠井潔、巽昌章、有栖川有栖、千街晶之、我孫子武丸、佳多山大地、鷹城宏、蔓葉信博、小森健太朗等,最終更導致當中的一部分人決裂至今。
論爭的「原爆點」(Ground Zero)是二階堂黎人的網誌「二階堂黎人の黒犬黒猫館」。他在《嫌疑犯X的獻身》出版後約四個月接連發表文章,表示此作雖然以廣義的推理小說而言是很優秀的,但它絕對不符合本格推理的定義,充其量是「相當接近本格的非本格」(限りなく本格に近い非・本格),原因有二:第一,二階堂認為《嫌疑犯X的獻身》刻意隱藏關鍵線索,違反了公平性原則;第二,湯川學最終提出的推論只是基於況狀證據的「想像」,違反了本格推理結局必須是「運用邏輯推論找出真相」的約定俗成。
獨步文化出版《嫌疑犯X的獻身》(獨步九週年紀念版)
要認真討論二階堂的觀點,無可避免要觸及《嫌疑犯X的獻身》的謎底:此作開首為一對單親母女花岡靖子和女兒美里在家中共同殺害了花岡的前夫富樫慎二,住在隔壁的天才數學家石神哲哉見狀便出手協助兩母女隱瞞案情。3月11日,警察在舊江戶川發現一具屍體。屍體臉部被毀容、十指被燒掉,但基於失竊單車記錄、酒店居住記錄、胃裡的食物等證據斷定死者是富樫。警察亦有懷疑兩母女,卻無法攻破她們的不在場證明。後來石神自首,聲稱自己殺了富樫。物理學家湯川學副教授推論,石神為了保護他深愛的兩母女,而在富樫死去的第二天用同樣的兇器殺害了另一人,再將屍體偽裝成富樫,代替兩母女成為殺人犯。石神殺死的人實際上是他每天經過隅田川岸邊時都會見到的遊民中,被他暗自起名為「技師」的男子。
《嫌疑犯X的獻身》不時以石神的視角敘述故事,為此作增添了「倒敘推理」(即從兇手視角講述如何被偵探捉拿,whocatchem)成份。然而石神視角直至結局為止都未曾揭露他是在隔日殺害了「技師」,於是二階堂便認為東野在案件鋪陳上刻意隱藏線索,而湯川最終與真相一致的推理也沒有決定性證據。因此,此作既稱不上公平,也沒有「推理出真相」的環節。
二階堂的批評引起強烈反彈,特別是他認為部分評論家仍覺得此作屬於本格推理根本是評論家失格。巽昌章認為二階堂將「邏輯推論」理解得過於狹窄,本格推理的「證據」除了物理證據,還包括心理證據,湯川早已從石神的言談間發現他愛上了一個人,而且推理過程不一定只按程序層層遞進,有時也需要跳躍性的思維提供靈感,以詭計(トリック)為主的日本推理小說尤其如此,不然島田莊司的《占星術殺人事件》也不算本格推理了。有栖川有栖亦指出,如果沒有確鑿證據便不是本格推理,那麼偵探基於假說製造陷阱引誘兇手犯錯的推理小說如艾勒里.昆恩(Ellery Queen)的《羅馬帽子的秘密》(The Roman Hat Mystery)也不算本格推理了。
圍繞二階堂主張的討論只屬論爭的第一波,後來笠井潔的回應又引發新一輪風波。
笠井潔認為《嫌疑犯X的獻身》雖然算本格推理,但它只是初學者向、難度很低的本格推理。笠井說他早在讀到第109頁(估計是2006年獨步文化版第114頁左右)時已猜中八成。光是「沒有講明富樫遭到殺害的日期」和「沒有臉且燒掉了指紋的屍體」兩點,石神在隔日殺害另一人的事實已經呼之欲出,到石神再度經過隅田川岸邊時沒有見到「技師」,卻說「這幅景象總是一成不變」(いつもと同じ光景だ)就更明顯。笠井最感驚訝的反而是其他資深的推理作家和評論家未能看破真相,彷彿他們全都「看不見遊民」(ホームレスが見えない)。昔日對推理小說無比苛刻的「偵探小說之鬼」竟然都對如此低難度的作品讚不絕口,簡直匪夷所思。
混淆死者身份的詭計早在1923年桃樂西.榭爾絲(Dorothy L. Sayers)的《誰的屍體》(Whose Body?)就出現過。笠井根據他早年提出的「大量死」理論,指出《誰的屍體》初發表的20世紀初歐美偵探小說黃金時期,是源自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大量的「無名之死」之後,嘗試以理性的力量追求有個性、有尊嚴的死亡的欲望衝動。至於日本80年代的「新本格浪潮」,則是源自對於20世紀末死亡率低、物質充沛卻存在大量匿名人士毫無意義地活著的「大量生」狀況的反動。笠井認為很多人看不破《嫌疑犯X的獻身》簡單的真相並對它大加稱讚,反映21世紀日本出現了許多「看不見遊民」(對「大量生」無感)的推理讀者。這說明作為推理小說基礎的「20世紀精神」正逐漸消亡,而這將會引發推理小說的危機。
笠井的回應幾乎跟二階堂一樣激進,自然惹來不少人反擊。有栖川便表示他從來不認同笠井的「20世紀精神」理論,而且評論不能放在作品前面,笠井用他的評論理論作為骨幹去批判《嫌疑犯X的獻身》這部作品是本末倒置;佳多山大地更抨擊笠井對《嫌疑犯X的獻身》的批判只是一種政治或社會運動批判,本格推理理應是超出社會背景的「形式技藝」;巽則表示《嫌疑犯X的獻身》是在推理解謎與大眾娛樂之間取得絕妙平衡的作品,光針對推理部分的難度高低去爭吵沒有意義。
本文只簡述「X之論爭」與「本格推理」有關的部分內容,它還有很多不同領域的「戰場」,有些更扯到《嫌疑犯X的獻身》的「純愛」元素甚至道德批判,有興趣者可以再作進一步考察。
「X之論爭」反映出日本不同作家或評論家對「本格」的理解可以完全不一樣,大致分為三種立場:
1. 教養主義:以清晰規條嚴格定義的形式(二階堂黎人等)
2. 文學史主義:從文類發展史中以大量文本歸納出來的形式(巽昌章等)
3. 時代精神主義:在特定社會或時代背景底下自然而然地產生的形式(笠井潔等)
三者均在論爭中顯露出各自的解釋力和極限。也許,這就是此場論爭的最大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