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童年落難記要」手稿】
一日掀紙〈造紙過程之一〉,心煩意亂,多次雙頁,楊公手點我頭頂,責之「不專心」,繼續工作,低頭流淚,楊公見情,放下工具,懷抱吾首,默默無言,我終於哭了,非為責也,悲身世之飄零。楊公作客寒門,曾將此事告訴吾母,表示深感後悔。
落難異鄉,遇人非親,觸景傷懷,幼稚之我,痛恨淪落為羞,卻不知是非曲直,一味遷怒,楊公四次造訪〈一遇青黃不接之時,求情接濟〉,不理不睬,錯把恩公當仇人,及至悟性,已寄跡海外,欲報無從,午夜靜思,無不眼淚縱橫!曾與吾師(庚父)彭郁公提及此事,慰曰:「此為孩提正常反應,人生一世,無奈的事太多,看開就好。」
年屆九齡,略省世故,思親懷鄉,愁腸百結,無以遣懷,恆以哭之於山巔,大聲呼喚:「爸爸!媽媽!」對天發誓:「我要勇敢的活下去!」楊公察知此情,每來接我回莊〈夜間常幪頭飲泣于床,老奶奶總是懷抱我,親切安慰,憐愛有加。〉雖無慰勉之辭,情見乎容,充分表現長者仁慈之風範。
民國二十三年秋,吾鄉光復,祖母與吾母監禁江西省萍鄉市,多次有人提議處決,反對者〈暗中救助之恩人〉以未逮到家君為由,擱置緩議,及聞先公去世長沙,評議者論以兩代寡婦,已無依靠,殺之無益,裁定釋放,限區乞食。某風雨之夜,混入火車,安抵湘潭,得以擺脫鐵蹄,承蒙逃此鄉親協助,婆媳以賣油果維生,跟隨進剿之國軍,回到吾鄉石壠。
祖母思孫念家心切,不聽勸告,貿然揹負破被、鍋子等,先回故居,踏進大門,撞見房叔回惠〈朝桂公後裔〉,仇視、狠狠不准祖母入內,無奈,準備在走廊角落壘石為炊,惠叔將鍋踢破,憤而曰:「老不死!不要燻黑我的房子。」並將破被甩入門前池塘,啐而去之。惠叔係偽農民協會委員,家宅被其侵佔,至今仍執迷不悟(三年后惠叔逃回故鄉,跪在祖母前哭泣,祖母慰為劫數,益感慚愧。)適伯母彭氏回娘家,親鄰受潛在惡勢力控制,不敢近前接濟,祖母不得已折返石礱。赤共主力,向西流竄,殘餘份子次第肅清,兩慈親安返故里,虎口餘生,趨候者如潮湧,獨不見不孝,祖母疑而問之,伯母泣不成聲,據實告訴,晴天霹靂,萬念俱灰,當即暈倒,水漿不入口數日,承親友殷勤勸慰,並協助分組訪尋,業經三月,仍無下落,求神拜祖,到處許願。
臘月初一,夕陽西下,祖母橫臥哭於床,倦寐,見吾父跪於床前,曰:「娘!你到攸縣竹山嶺,就可以找到珠兒,他很好,不要擔心。」醒來知是托夢,欣喜!即與吾母趨告品義公,爰經商議,決定祖母、品義公、母親與伯母彭氏四人,於次日起程,由高壠栗子樹(距家二十華里),循押解方向訪問漸進,竹山嶺係攸縣洋沙湖地區,名不見地志之偏僻小村,無人知曉。
臘月二十日,品義公提議:「年關歲暮,先行回家,過年後繼續。」祖母曰:「義俚叔,你有家室,理應回去團圓,我三人有何年可過?不找到珠兒決不回頭。」天寒地滑,奶奶踣而復起,一路領先〈品義堂祖陳述〉,是日晚,借宿路旁民家,提起尋兒之事,並詳述穿著與特徵,民婦驚喜,曰:「我認識他,原住竹山嶺,離此不遠,後來搬到砂子寨,是湘潭楊先生撫養,做造紙生意,常來我家息肩。」民婦非常肯定,沉悶之氣氛一下轉為皆大歡喜!品義公決定,奶奶年事已高,體力消耗太多,留守等候佳音,請民婦作嚮導,四人前往。」時游擊隊長某君在坐(認識府君),承其高誼,派遣四民槍兵隨行。
砂子寨距竹山嶺數十里,約於下午四時左右,我正在院子收拾菜乾,抬頭遙望山頂坡道,驚見母等與四名槍兵,快步而來,恐懼,即溜入暗室,躲身床底。母進入院落,大呼余之乳名,不敢應(有槍兵),母繼之曰:「紅軍已趕走,娘帶你回家。」由是從床底爬出,撲向母懷,嚎啕大哭,久久不能止,五年之苦難,盡此發洩。母視余衣著破爛,尤為心痛,在室之人,無不涕淚滂沱,同聲一哭。時近黃昏,楊公留宿,母以奶奶望孫心焦,必須趕返,遂予三十二塊銀圓,千謝萬謝告辭,深夜抵達民家,祖母擁抱喜極而泣,通宵未闔眼。
二十二日,歡天喜地,同歸故里。二十五日薄暮,回到家門,消息傳開,探視之親友絡繹不絕,祖母即與品義公商議,諸凡:「買布縫衣,購買家具,辦理年貨,清掃房屋等,悉請代勞籌劃,動員數十人之眾,使家煥然一新。余在
慈親造像感賦拙作中言及:「風雲崗上起,忽落吹簫人,五載流離淚,霾開喜及春。」苦盡甘來,除舊迎新,兩位慈親歷劫餘生,幸能三代團圓,十分歡心與慰藉,祖母陳氏從此念經拜佛,每月初一、十五素食,展現高度仁愛胸懷,清心寡欲,與世無爭,壽登八十六,無疾而終。
百餘難童,正值冰霜季節,歷經數百里之折煞,死亡過半,剩下數十童,解至洋沙湖,驅入荒山僻嶺,押徒撤走,無人知情,悉死山谷,半年後始為居民發現,枯骨遍野,才揭發此一慘絕人寰之悲劇,蓋聞「為善者天報以福,為惡者天報以殃。」孩子何辜?遭此天殃,暴骨荒野!天理良心何在?「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赤共在故鄉宣導稱:「大頑固的子女,遺傳因素,他們的思想亦是封建、頑固,必須送往後方,施以特別教育。」詭道:「假話説一百遍,就變成真話。」假就是假,永遠真不了,目的排除異己,斬草除根。蓋因孩子無罪,盡人皆知,假若明目張膽殺害,定會引起人民之公憤與反抗,故虛以「後送教育」名義,掩人耳目。凡目為之罪犯,湖南者押禁江西,江西者押禁湖南,其陰謀同出一轍,利於殘害也。殘酷陰狠之手段,美麗堂皇之謊言,人神共憤。
五年之苦難,家破人亡之悲痛,並未向命運低頭,相反的,已磨練我心堅石穿之意志,憶及從軍、從政四十餘年,雖然愧無建樹,自問於公於私,已盡心力,夫復何求。
【老爸「童年落難記要」手稿(末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