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童年落難記要」手稿】
石礱離別時,洛姑噙淚親切叮嚀,並為我佩戴乾糧袋,內有鹹蛋、黃豆、花生米,當晚就寢前卸下,順手放置廳堂坐椅,次日晨起,不翼而飛,尋之,見走廊三五難童愜意分饗,憤而奪回,一女童號哭,獨眼押徒趨前問之,該女童指我搶奪其食物,信以為真,態度惡劣,迫令交還,並摑我一耳光,無奈,忍氣吞聲,奔於屋後大哭(就讀小學路經此地,與房弟谷喜繞至當年拘禁之所,往事歷歷不禁涕零)。
離開栗子樹,向西北方前進,鄉村道路崎嶇難行,雪霜季節,泥土鬆滑,難童年幼,體弱、饑寒、勞累、疾病,沿途顛仆者眾,列不成行,余亦落伍,押徒大聲喊道:「走的贏的當飛機,落伍的要殺掉。」「飛機」、「殺掉」,不知何意?猜想,「飛機」應是善者,「殺掉」定為不佳,於是,奮力追趕,押徒在後竊竊嘻笑。
時近嚴冬,冰天雪地,啼饑號寒,死亡日積,可憐天真無邪之難童,不知死亡是何物?對早晨未起床就膳者,四人合力抬起撞鐘,毫無動靜,揉滾搔癢,亦無反應,好生奇怪,押徒心知肚明,說:「不要緊,我有辦法對付他。」抱之而去,然從未見有返者,懂事之後,恍然覺悟,所謂「辦法」,即埋葬也。
每至一地,休息數日,落腳之處多是祠堂廟宇,夜間氣溫恆在零度以下,因無被蓋〈睡地上,蓋稻草〉,造成死亡主要因素。不知何人大發慈悲,以後每到一地,三人一組,分配民家照顧,苦命兒童倍受憐愛,並有禦寒設備─煤爐,與其家人圍爐取暖,談笑自在,親切無拘束,惟感大人問東問西,乳臭小兒每無法應對,傻眼相向而已。
兒童無日曆,荏苒不知年,或許冬去春來,萬物復甦,發現部份難童臉上長紅疹、水泡,抓破流水,傳染快速〈患水痘〉,沿途哭泣,無人過問,可憐多少小生命埋骨異鄉。
越過叢林山嶽,抵達山巔路亭,亭中備有茶水,口渴,爭先恐後,余對號哭者,每趨前慰勉:「爸爸、媽媽不在,自己要乖。」天近黃昏,倦鳥歸巢,啁啁啾啾,喧鬧山林,稍作休息,驅逐下山,坡道傾斜,視線不良,顛仆困頓,寸步維艱,深感「行百里,半九十」之道理。到達山麓,即是竹山嶺,圍觀者眾,鼓掌喊加油,心情萬千,憐憫者多,不意一婦人抱住我,以手輕壓我頭部,暗示靠其肩膀,面向其背,並漸漸移入人群中,斯時之我,已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及至家,已萬家燈火,將余交給老奶奶,親自下廚料理膳食,有荷包蛋、炒魚蝦、小白菜及筍干肉片湯,落難以來,此為最佳之晚餐。
婦人慈祥親切,笑容可掬,姿色出眾。其夫君楊公,湘潭人氏,造紙為業,年逾不惑,忠厚老成,篤信佛教,晨起盥洗后,合十拈香面東誦唸太陽經。據云:「年輕患眼疾,久醫不癒,幾乎失明,遇一老僧,授予太陽經,經月見效,二十餘年來從未間斷。」家有老母、妻女四人,雖無立錐之地,無損融融之樂。問余姓氏、籍貫,搖首回答:「不知道。」遂命名楊來生,對其家人之稱呼,母曰奶奶,女曰妹,楊公夫婦曰爹娘,余即曰:「你們不是我爹娘。」相處四年多,不改其稱呼,余亦堅持不叫:「爸爸、媽媽。」賢伉儷從不勉強、計較,一向視同己出,亦幸矣。
竹山嶺四面環山,地勢狹長東傾,壠田少,開闢山坡地種植玉蜀黍,村民十餘戶,以農為業,副以造紙。樸實善良,相處親和。村前山麓有一小溪,多石水淺,為兒童最佳遊樂區,吾與妹亦為常客,小蟹小蝦每盈罐而歸,大有樂而忘蜀之情。
或許業障太深,時來運不轉,住不多時,赤燄蔓延及此!其初,晚間逃入山區安憩,以避不虞之災。一日晚,天黑如漆,伸手不見拳,羊腸小道多有崩損,不慎失足,滾落山谷,承樹攔腰擋住,幸未墜落河流。楊公卸下擔子,一面呼喚,一面雙手扶地,摸索而下,將余救起,滾碰擦撞,遍體鱗傷,當時年幼,不知已傷及尾脊椎,年久老化,壓到神經,使我步行困難,老來嚴重傷害我的健康。情勢惡化,村民盡日遁入山居,茅棚草舍,別有一番風味,大人憂心如焚,小孩蒙昧無知,大捉迷藏,玩得開心,國軍進剿恢復安寧。
山地多鼠,體肥而大,亂無法章,肆意破壞,隔籬老伯,善於工巧,運用竹竿製作簡易捕鼠器,安裝造紙場地,效果甚佳。常有一夜數收,炒辣椒為一美食,醃臘尤為佳也 (此器我已學會,曾在故鄉傳授。)
不知何年、何月、為何?楊公遷居洋沙湖山中砂子寨之獨立造紙山莊,房舍、設備、環境,優於竹山嶺太多,茂林、修竹、佳樹,似有計畫之栽植,奇花異草觸目皆是。莊前幅員廣闊,三面叢林密佈,形成自然之園圃,土地肥沃,取水方便(有水池,用竹竿引水,取之不竭),楊公領悟「樹上開花」之啟示,規劃地盡其利之原則,種植蔬菜瓜果,欣欣向榮,品質優異,自用有餘,售予菜販,增加收入,亦為與妹最安全之遊玩地區。
砂子寨山脈綿延,人煙稀少,盛產工業煤炭(俗稱鐵炭),是鳥獸之大本營,孤零之我,喜與大自然為伍,每逢飯菜不可口,擷取野菜果腹,四季不缺,無虞饑餓。
院落西陲,楊公以樹木構造一座豬圈,牢固堅實,養飼兩隻懶婦豬,夏令之某夜,楊公將我從酣睡中推醒,輕聲曰:「院子裡來了兩隻大老虎,要不要看?」我雖然不知老虎是何物?欣然回答:「要看!」楊公抱著我慢慢接近窗緣,月白風清,老虎之形體、行動,清楚可見,兩豕轂觫其中,不敢動彈,隨虎繞圈監視,虎眈眈欲獵,張牙弄爪,來回打轉,不得其門而入,結果無計可施,敗興離去。楊公說:「這是黃斑虎,虎類最大者。」生平首次認識獸王。
漸已長大,開始協助家務瑣事,如:清掃、撿拾柴火、提水〈廢棄舊煤礦之清泉,由修竹打通連貫,引至水槽,家用、造紙、洗菜,至為方便〉、添煤(寒冬取煖之煤爐)、封爐火及廚房打雜等。封爐火有點技巧,留空大小要適度,一晚封火留空太小,以致窒熄,山上無火種,私取零錢,奔跑下山,購買火柴,途遇一獸擋路,跺腳相應不理,撿石擲擊,則驚惶奔入林中,不以為懼,反以為喜!返回山莊,天將黎明,撞見楊公,問我:「到那裡?」出示兩盒火柴,公曰:「你到洋沙湖嗎?」點頭回答。「遇到老虎怎麼辦?」天真回答:「要牠走開,不走就用石頭擲擊牠。」楊公搖頭並說:「阿彌陀佛,神靈保佑。」初生之犢不畏虎,事實此時之我,不知天高地厚,腦海中根本一片空白。
高山氣溫低沉,入冬多雪,一片銀色世界,放眼竹樹,冰肌玉骨,晶瑩澄澈,琳瑯滿目,懸崖冰柱,千奇百怪,美不勝收。閒而無事,任情欣賞,恆以離憂而忘返。久雪不晴,冰益積重,弱竹脆枝,難以負荷,時有折斷,其聲如爆,午夜常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