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公館看晚場的《寶可噩夢》,六排的小廳裡只有五名觀眾,對於一部剛上映不久的院線片來說,顯得有些乏人問津。
我很喜歡導演
Ari Aster 的前兩部電影,《宿怨》給了我在電影院被嚇到心悸的久違體驗;《仲夏魘》的電影色調每幀都美得像畫,更別提令人如坐針氈的詭譎氛圍。有這兩次令我震撼的觀影體驗,對《寶可噩夢》我當然也是滿懷期待。
離開影廳的當下,我腦中閃現李安的迷因:「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驚。」該說導演放飛自我了嗎?在長達三小時(體感時間更久)的電影裡,雖然有許多令人享受之處,但我感受更多的是如夢境般破碎的劇情。
就像黑澤明的《夢》一樣,如果這部電影是一場夢,那每個令人覺得突兀之處,都會變得合乎常理,但很明顯地,這部電影並沒有試圖解釋任何謎團,而是不斷推進阿寶惡夢般的返鄉之旅,使每個場景都比上一個更加危險與詭異。
以下有《寶可噩夢》和《宿怨》劇情洩漏。
《寶可噩夢》第一幕開門見山的帶出主線劇情,主角阿寶是一位獨居、缺乏安全感、對任何事情都躊躇不決的中年男子,在答應媽媽要回家見她的那一天,得知母親遭遇死亡意外,律師依照母親生前立下的遺囑:若阿寶不在場,決不下葬。因此,阿寶踏上奧德賽式的返鄉旅程。
在與心理師的第一場戲,我們就能知道比起待在母親身旁,阿寶更希望和她保持距離,從心理師問阿寶希不希望母親死掉的反應,可見阿寶對母親依然保有家人之愛,但同時阿寶極度在意母親的想法、言語和行為,只要母親的語氣變得比上句低落,他就焦慮不已。
現代人見到阿寶這個樣子,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大概是「媽寶」,畢竟到了這把年紀,連弄丟鑰匙該怎麼辦都要問媽媽,很難不讓人感到可笑。片中幾幕穿插的回憶場景,我們得以窺見在阿寶的記憶裡,母親是個無論在家內外都非常強勢的角色。
當少年阿寶遇見心儀女性時,母親叮囑他只有女人才懂女人,你這男孩可別被玩弄了。甚至,她在阿寶的腦裡植入一個荒謬的謊言,使他相信自己罹患一種遺傳性疾病,只要在做愛時高潮就會死亡,就像他父親經歷的那樣。
在驚悚的返鄉旅途中,阿寶首先遇見羅傑與葛麗絲一家人,因為兒子奈森在服役期間過世,而試圖「領養」阿寶,千方百計希望他留下,代替喪子的空缺,但他不想在此擱置旅程,也不想成為新的兒子,在悲劇造成的混亂下,他逃離了那裡,在森林裡遇見巡迴的孤兒劇團。
森林的這場戲是我最喜歡,卻也最難以理解的一段,阿寶在這裡看了一齣特別的戲劇表演,他不只是一位觀眾,更是主角。戲劇的表現形式非常驚人,非現實的劇場舞台與主角融合、在虛實之間切換。起初,戲劇似乎打算用預言來揭露阿寶返鄉之旅的始末,卻又在下個場景把劇情做了翻轉,讓人迷路。在看電影預告時,這一段最令我期待,在大螢幕上的表現也很棒。
最後,他終於回到母親的家,雖然葬禮已經結束,但他自認已完成母親的遺願,讓好好安葬她。正當我以為一切就要結束時,劇情在這裡急轉直下,母親不但沒死,從離開公寓之後的整趟旅程根本是母親對阿寶的試金石,以為阿寶是返鄉的奧德賽,沒想到卻是被賦予試煉的海力克斯,且在母親的眼中,他還是個極其失敗的受試者。
在電影的前半段,我們只能從阿寶的回憶去推敲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在這段劇情——可以說是整部電影的高潮——則是母親強烈地控訴阿寶永遠都用漫不經心的敷衍來回報母愛,她付出一切,阿寶卻連每年的母親節禮物都送得不合時宜,這不敷成本的付出汲乾了她的人生,使她安排結尾的這場公審大戲。
這發生的一切是真實存在的嗎?這場戲有太多如夢似幻的地方,就像我們所熟知的夢境,總是在你腦中想著「這合理嗎?」的瞬間,就快速轉場到下個場景,即使它極度違悖常理,對做夢的人來說,感受卻是再真實不過。
也許阿寶偶遇的初戀情人根本沒有留在大宅裡,是真的叫 Uber 回家了,後續都是阿寶因為對母親的恐懼而幻想出來的惡夢,是阿寶與內心母親陰影的對抗。假使這是阿寶幻想出來的夢境,那麽,他對母愛的恐懼與內疚從何而來?何以巨大到足以壓垮他的心智?
在電影一開始,阿寶本來的計劃是搭飛機回家,卻因為各種衰事錯過班機,他打電話向母親解釋時,非常擔心母親會因此生氣或失望。當母親說:「那只好下次再見了。」阿寶非常著急地想找出一個讓母親滿意的解決方案,他可以訂下一班飛機、他可以用別的方法回去等等 ⋯⋯ 就像前面提到的,母親任何一絲語氣的變化,對阿寶來說就像是天崩地裂。
在這樣緊繃的母子關係下,阿寶卻連母親的葬禮都沒有到場,母親的遺體沒有臉,阿寶也無法得知母親最後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是釋然、沮喪,還是勃然大怒?如果母親永遠的離開,有讓他感到一瞬間的如釋重負,這是不是代表他用最糟糕的方式背叛了母親的愛,甚至到了無法為自己辯解的地步?他再也沒有機會知道母親會如何責備他的無能,將餘生帶著無解的恐懼與擔憂,這沒有出口的地獄擊潰了他。
(想像《宿怨》的男主角永遠活在害死妹妹後開車回家的路上,那會是難以想像的折磨)
雖然在這部電影裡,真實與否始終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但最後一幕對我來說,是阿寶因為背叛母親的恐懼(或是內疚),而建構出的一場審判大戲,在最後,他也做出了自己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