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吉勒摩.戴托羅來主導《皮諾丘》這部電影,我也許不會對它有那麼大的興趣,畢竟在我心中,吉勒摩的電影總是能嫻熟地將童話嵌進現實世界中,與尖銳的現實調和得恰到好處,在他的幾部電影裡,童話永遠是最令我喜愛的元素。
例如在《羊男的迷宮》,無所不在的權力支配與壓迫,使靜謐的磨坊成為地位低下者、婦女與孩童的牢籠,在那裡,童話是離開現實的逃生口,只有手持粉筆的童貞者,才能在兩個世界間穿梭,簡單說,《羊男》的童話具有排他性的,只有受邀的人才能參與。
而《水底情深》的童話,也有幾分類似,在無盡且無趣的勞動生活中,童話是一盞油燈,不僅照亮,也賦予愛莉莎一場冒險的召喚,在這裡,童話雖然也是出口,但與《羊男》稍微不同的是,童話是被動的、等待回應的,也是將愛莉莎從乏味的日常中拯救出來的動機,回應召喚的她,得以創造出不凡的愛情冒險故事。
從上面兩部電影,可以看見童話在吉勒摩電影裡的作用,即是讓平凡者「撞見」童話,產生令人玩味的化學作用,當然,這兩部電影不只有童話這個有趣的要素,特別提到他們,是為了與《皮諾丘》做出比較,《皮諾丘》這位主角,本身就是童話故事,要如何做出現實與童話的調和物呢?
吉勒摩是這麼做的,他花一些篇幅來描述電影裡的時空,片頭並不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安靜的村落裡 ⋯⋯」,而是給予螢幕前的觀眾幾個關鍵字:義大利、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空襲。這部電影的時間流動是非常具體的,在後半,我們看到戰間期、法西斯與墨索里尼,不斷提醒這是一個建構在現實世界的故事,一樣有殘酷的戰爭與死亡。
但童話需要有脫離現實的要素,這要到傑佩托經歷喪子之痛後,我們才會看到——突然降世的小木偶皮諾丘,沒有經歷過任何社會化的過程,而具有與眾生不同的純潔,他能進行道德判斷,骨子裡卻毫無任何先例可循,對那些早已被人們習慣成自然的體制,他感到困惑,也無畏地質疑。
當皮諾丘成為主要的敘事者,觀眾也跟著皮諾丘看見現實世界的荒謬,舉凡無理性的集體服從、被視為正當的家父長體制,或視人命如敝屣的戰爭。對皮諾丘來說,他降生的這個世界,是否才是魔幻、荒謬到毫無理性可言的童話世界?
到這裡,童話與現實再次被調和了,只是角色遭到調換,是皮諾丘這個童話撞見現實,這個童話是主動的,且它並不想被現實同化,所以皮諾丘儼然成為一位解放者,與皮諾丘相遇的角色,不是暴露出自己真正的樣貌,就是改變了自己在僵化體制裡的位置。
比方說,以操偶師自居的老狐狸伯爵,認為自己擁有足以支配的權力,也樂於透過支配他人來成就自己,但與其說老狐狸是位操偶者,不如說他也是舞台上的木偶之一,永遠要討好當權者,世界的線怎麼變,他的姿勢就得隨之變換,即使那姿勢再扭曲不適。因此,當老狐狸伯爵對皮諾丘說:「喔,我的小木偶」時,其實是諷刺的。
電影裡我很喜歡的一個象徵是:許多人,包括木匠傑佩托,都曾認為能夠為皮諾丘這尊木偶綁上操偶線,讓他成為舞台明星、戰爭機器,或卡洛——傑佩托死去的兒子。故事發展卻反過來,由皮諾丘引導渣渣圖拉與小男孩康德威的反抗,使他們得以掙脫身上的操偶線,任何人,包括皮諾丘,都沒有義務成為他人心中理想的樣子。
在故事的最後,皮諾丘並沒有像原作一樣,成為「一個真正的小男孩」,我對這部電影的高評價,有一大部分來自這個改編的結局,皮諾丘對世界的好奇,對他人的拯救,對傑佩托的愛與自我犧牲,早已表現出無庸置疑的、高尚的人性,這並非與生俱來,而是他回應世界的召喚後,所得到的成長,我很喜歡這個以童話為主角的英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