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片黑暗開始。
–慘叫,伴隨著疼痛和恐懼。
一點光從一個開口透進。擠壓,擠壓。更多的人。聲音從朦朧到清晰,眼前變成一片模糊的慘白。
–不停歇的擔心,責怪,質疑。
不知道需要呼吸,什麼是呼吸?一個力量抓住腳踝,倒轉,啪。
阿寶正式來到這個世界。
這是主角阿寶出生的過程,也是他人生的縮影:情緒化、控制慾極強的母親,和軟弱被動,活到中年,仍不知該如何面對問題和這個世界的兒子。
電影跳到正在看心理醫師的中年阿寶,跟著他的腳蹤,我們走進一個幾近魔幻的世界:充滿暴力衝突的街頭,鄰居莫名的噪音指控,行李和鑰匙突然失竊,媽媽離奇死亡,天花板上的男人,好心收留他實則另有所圖的一家人,森林裡的失親者劇團......究竟阿寶經歷的這一切,是藥物製造的幻覺還是真實?是預見未來的夢境還是埋藏在腦海裡不願面對的記憶?是自己的選擇還是命運的注定?
亞瑞‧阿斯特(Ari Aster)的電影很難簡單概述劇情,也無法單純從劇情來理解劇情,因為他總是有潛藏在水面下的表達。作為跳脫傳統框架的驚悚片導演,前作《宿怨》(Hereditary)和《仲夏魘》(Midsommar)就已經證明他的獨樹一格。知道新片是和瓦昆‧菲尼克斯(Joaquin Phoenix)合作之後,許多人都非常期待,但進場前我盡量告訴自己不要有預期,因為知道這場觀影體驗一定會非常「與眾不同」。
在談《寶可噩夢》(Beau Is Afraid)之前,想先聊聊他的前作,特別是第二部長片《仲夏魘》。
細節展開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
在《宿怨》取得成績之後,阿斯特的《仲夏魘》開始更做自己,裡面不但一個鬼都沒有,傳統的驚嚇點也是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這是一部披著恐怖片外衣的社會人類學電影。包裝在男女主角的情感關係之下,更深的是對現實的批判。在這部電影中,最有趣的是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社會型態的鮮明對比,一個是我們所處的現代社會,一個是片中位於瑞典鄉間,有著特殊信仰的小型烏托邦社會。
《仲夏魘》男主角克里斯汀和幾個哥兒們都是現代社會的代表,他們是受個人主義餵養的一代,身上有著屬於這個時代的特質:獨善其身,將個人利益擺在首位,對於他人的傷痛只有有限的同情,缺乏真正的同理,面對社會中的弱勢(無論生理障礙或心理疾病),如女主角丹妮,多半會將其排斥在主流之外,視為一種企欲擺脫的負累,而丹妮明知他人只是勉為其難的施捨,還是只能掩藏自己的脆弱,一再委曲求全,緊抓著炎涼的人情以免更快墜落深淵。
而在友人皮爾成長的瑞典村莊,他們有共同的信仰,自給自足,同住同食,生了孩子大家一起養,到了一定的歲數就光榮地走向死亡,將名字傳承給下一代,回歸自然生生不息。在這個社會,人與人,人與環境的關係是緊密的,喜樂共享,哀痛共享,你難過就有一群人發自內心的陪你痛哭,失去父母的孩子不會有孤兒之感,因為所有的人都是家人,先天殘疾的孩子非但不會被排斥,還奉為先知,因為相信他們有不同於常人的眼界,能看到、感受到更多的未知。
這樣的社會是不是比我們現在所處的更美好更溫暖呢?通篇白晝的明亮,也顛覆了傳統驚悚片總是灰暗陰冷的色調,因為在導演眼中,他們真的不邪也不惡,只是價值觀和信仰不同而已,雖然無可避免的殺人獻祭,但也都賦予神聖的意義。如果你覺得不適,那是因為你也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好像女主角丹妮一開始也曾排斥抗拒,最終卻感受到自己失親的傷痛,和一直以來壓抑著,深恐帶給男友壓力的情緒,竟然都在這裡得到真實的同理、接納和釋放。
一個在現代社會即將被邊緣化的女孩,在遙遠的異教小村莊卻成為了慶典中的女王。在下墜的瞬間,是他們接住了她,救贖了她。
阿斯特在《仲夏魘》模糊了正邪的界線,雖然有點理想化,但其中對兩種社會的細節展現和反思,卻是非常精準和真實的。
資本主義社會下「人的存在」
依循這個脈絡,或許可將新作《寶可噩夢》潛藏在畸形母子關係中的內核,仍視為是對畸形社會的批判。只是這次導演將矛頭從個人主義,指向了愈趨極端的資本主義,用荒誕卻並不誇張的手法呈現了兩極化的貧富差距,極致的剝削,企業宰制,弱者相殘,甚而國際戰爭,及一連串衍伸出來的社會問題:破碎家庭、無數的邊緣人群,街頭暴力,藥物成癮,PTSD...
《寶可噩夢》不只講恐懼,也講罪惡。
劇中阿寶的媽媽茉娜,和車禍後收留他的葛瑞絲,除了都是母親,職業也都是白領企業主,這是衣食父母的連結。他們的住處乾淨明亮安全,和阿寶租屋的街道就是極端貧富的兩個世界。相較於公權力(想想那個只會把妹的警察),企業才是建立規則,宰制社會運行的力量,他們生產嬰幼兒產品、藥物,和人們現在、未來所需的一切(阿寶家的牆壁貼滿自家產品的廣告)。小至家庭,大至國家,甚至世界,他們是鋪天蓋地的存在。即便不是每間企業都富可敵國,卻已經足以把你我踩在腳下宛如螻蟻,比如收買你身邊的人,直接把人從車禍現場帶走,取得你的醫療紀錄,勾結律師,甚至犧牲員工生命,只為了滿足雇主的個人利益,然後面對指控時再無奈地把手一攤:
「都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心甘情願。」好似一切與自己無關。
而若是把懦弱的阿寶看作母親(企業)的所有物,扮演好乖兒子就能刷媽媽的信用卡,就好比認真為公司賣命就可以領薪水,無止盡滿足媽媽的要求,就像面對慣老闆,即便你已經身心俱疲,隨時處在崩潰邊緣,還是不能「不爽不要幹」,因為沒了這份薪水,就是最現實的生存危機,你會連買一瓶水的錢都沒有,誰叫自己沒有謀生(創業)的能力呢?當你以為換了一間公司情況會有所不同(對照收留他的那家人),天真的以為遇上老闆親切福利好真正照顧員工的夢幻企業,誰知下一秒就發現公司要你承擔的遠超過起初所想,自己還是被利用和控制的乖兒子。而一旦出了包,原先一臉慈母樣的葛瑞絲,翻臉比翻書更快,瞬間就變成母夜叉,不由分說不問黑白,不只把人趕出家門,還要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比電影更殘酷荒誕的現實
在寫這篇文章的同時,剛好看到新聞在講某公司員工長年過勞,雖然高薪,卻害怕跳槽導致年資特休歸零,薪水也不見得比較好,回頭看看一家老小和繳不完的帳單,最後還是乖乖蹲在原公司。還有某企業全球裁員7000人,上班族應該都很清楚這是什麼情況,員工離職要提前講,但公司裁你是說裁就裁了,十分鐘前你還坐在辦公桌前,十分鐘後就鎖電腦要你交識別證走人,所有曾經的溫情喊話都是假的,這一刻沒有人幫得了你,每個人都只能在一旁瑟瑟發抖深恐自己也遭殃,被裁的人可能好一陣子還會陷入「是我自己不夠好」的情緒漩渦。
這一切是不是都跟阿寶的遭遇很像呢?如果當作純粹探討家庭關係的電影來看,阿寶的遭遇可能是荒誕極端的噩夢,但放在資本主義的脈絡下,卻很悲哀的成為再普遍不過的日常。
片中唯一不同的母親形象是在森林裡遇見的懷孕女人,他們是一群沒有父母,四處流浪,或許是靠演出和簡單的耕作採集維生,好像《仲夏魘》裡的村民,一種單純、原始、互助的團體生活又再次出現在《寶可噩夢》裡,他們自立於體制之外,沒有階級和雇傭關係。雖然阿寶和他們相處的時間短暫,卻在那裡重新發現了「自己」,他看見斬斷枷鎖之後可能可以擁有的未來,雖然不是一帆風順,卻好過活在恐懼和假象裡。
相較於《仲夏魘》在一個較小的範疇建立起完整的論述和細節,導演對《寶可噩夢》的野心明顯更大,訊息量也更龐雜。它複雜多面,處處有細節和符號,它是社會批判的,是破碎家庭的,也是宗教意含的,又或者有人當作意識流的病友片,認為一切荒誕都源自他內心的創傷和恐懼。無論哪一種,這趟返家的旅程都不是歡樂勵志的冒險故事,而更像是一場尋求解脫的大逃亡。
兜兜轉轉,掙扎了一生,阿斯特只是盡責地呈現醜陋和痛苦,而沒有給出解方,就像最後的阿寶仍然沒有獲得解脫,他還是深陷在恐懼、控訴與自我控訴中無以自拔,最終孤獨的沉沒在水中,彷彿回到生命的原點。
如果人的存在是他行為的總和,行為又必須有充分的選擇自由,那阿寶,和坐在觀眾席上的我們,是否真的存在過?這場人生的冒險,又是否真有無可替代的價值和意義?
這部片在分類上雖然寫著懸疑/驚悚/喜劇,但如果是想尋求傳統驚悚片的感官刺激,喜劇的無厘頭笑料,或平鋪直敘的完整故事的觀眾,那絕對會失望。但若你樂意放下預設,走進阿斯特細心雕鑿的世界,和阿寶一起感受各種“WTF”的時刻,應該還是能找到很多樂趣,就是單純看瓦昆演繹一個不曾見過的宅男媽寶形象,都是很過癮的一件事。(不得不說阿斯特在演員的指導和選擇上也很精準,除了瓦昆,前兩部電影的幾個年輕演員,比如艾力克斯‧沃爾夫(Alexander Wolff)、佛蘿倫絲‧普伊(Florence Pugh)都有出色的表現)。
對你來說,這是什麼樣的一部電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