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道而馳的雙主修之路

2023/05/05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雙色領巾
管理學的最後一堂課要我們選一條輕鬆容易的路走,社會學的第一堂課教我們不要走阻力最小的路。工管系雙主修社會系的五年來,我常歷經這種矛盾和衝突。
「策略管理」是台大工管系大四學生的必修課,也是管理學各領域知識的集大成,因此是畢業前最後一門必修課。在工管系的最後一門必修課的最後一堂課上,老師提點了三件事情,每一點都體現了主流管理學的目的和立場,也能從中看出這個學科、這個社群可能的盲點在哪裡。

1. 挑選一條容易的路走

老師首先勉勵大家挑選一條容易的路走。脈絡是這學期在教企業的成功因素時,有一大重點是外部環境,在解釋企業成功主因經常並非是公司做了甚麼好事,而是因為在對的時間、處在當時正夯的產業內。老師建議學生把自己的人生當成公司來管理,站在時代趨勢的浪頭上,不要搭上沉沒中的船,而要走那條阻力最小的路,畢竟沒有甚麼荊棘,披荊斬棘自然容易。
然而社會學則是在第一堂課,就呼籲大家不要走阻力最小的路。《見樹又見林》這本社會學入門書解釋社會結構之所以能穩定存在,便是因為大部分的人都會走對自己而言阻力最小的路。不合理的政治制度之所以得以維持,是因為推翻它要努力、要冒險、會受傷,所以大部分的人選則依循著規範並安於現狀;傳統性別規範之所以難以撼動,是因為挑戰它會被嘲笑、被譴責、被歧視,所以許多人選擇隱忍或逼迫自己呈現出某個樣子。
社會學鼓勵我們,當看到不合理的社會結構時,為了不讓結構繼續穩定下去,破壞它、進而改善它的方法,就是不要走阻力最小的路。換言之,如果職場有不合理之處,我們應該問自己敢不敢挺身抗議,儘管假裝沒看到比較輕鬆;如果有天領了高薪,我們應該想想自己是不是很幸運,才有辦法成為擴大貧富差距的一份子,儘管合理化自己擁有的財富容易許多。換言之,老師說要挑容易的路走,其實對於很多人而言並非說走就走,我們應該意識到自己擁有什麼樣的資源、背景、人脈,才讓我們幸運到足以攀上時代的浪頭。

2. 幾乎只看成功的案例

管理學和社會學出發點的不一致,造成了上述實踐層面的對比和衝突。很慶幸自己有雙主修,才比較能夠抓到學科的核心精神,如果只有輔系,可能對於學科的詮釋只是以偏概全。老師在呼籲大家走一條容易一點的路之後,接著告訴大家管理學是一門研究如何成功的學問。老師說管理學課本很少談失敗案例,幾乎都是在談論企業和人們為何能夠成功。課堂上的舉例總是財星五百大、台積電、或是一些有錢的企業家。同學們看著社會的光明面,仰望著這些人,把他們當成楷模,分析他們的故事,希望自己有一天成為他們。
社會學卻常帶我們看社會的黑暗面,分析人們為甚麼失敗、或為甚麼被社會定義成失敗者。社會學緣起於馬克思、韋伯等人對於社會的怨念,卻又是一門積極的學科,希望讓社會變得更加平等,時至今日這仍然是社會學社群主流的立場。社會學家在分析過後,說得出富人為何富有、窮人為何貧窮,但台大社會系卻從來不開「成功者社會學」之類的課,教導同學如何成為財星五百大,不過倒是有開貧窮社會學,討論貧窮議題,分析人們因為甚麼社會性因素而失敗,以試圖改善它們,下學期還會開助人社會學。
如果社會的黑暗面確實存在,那只看光明面就會形成盲點,也是一種視而不見。我認為這種出發點的不一致不僅僅是個人選擇 — — 看光明面很簡單、很快樂;看黑暗面很辛苦、很壓迫。這兩種選擇的重量明顯不同,兩條路的阻力明顯不一樣,對社會造成的後果當然也不同。

3. Fake it till you become it

最後,老師勉勵大家,看完成功者的姿態之後,如果想要變得和那些人一樣成功,就要擺出那個姿態。老師引用哈佛大學商學院的社會心理學教授 Amy Cuddy 說的 ”DON’T fake it till you make it, fake it till you become it.”,來說明研究發現身體語言會影響體內激素,進而決定你是甚麼樣的人。老師建議大家就算沒有自信,也要先假裝自己有自信,擺出自信的樣子,有一天就會真的變成有自信的人。
老師引用的這段話讓我想起台大社會系大一必修課的指定閱讀 — — 社會學家 Robert Granfield 的 ”Making it by Faking it”。那一份研究發現勞工階級的學生到了以有錢人為主的名校、成為了少數之後,為了避免自己被歧視或被邊緣化,所以經常要 ”fake it”,去假裝自己也是非勞工階級的一份子。透過閱讀後續的質性研究分析,我們了解到這些勞工階級學生在 fake it 的過程中,有時是痛苦的、迷失的。看過這份研究的人都會感受到,在生活中演戲、偽裝、或是不能表現出自我,有時不是件舒服的事情。
我無意爭辯遊走江湖的我們到底該不該演戲、又該演多少,畢竟我真的同意人各有志。雖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並非沒有道理,卻也不該無限上綱,畢竟「全然的能動性(agency)並不存在。能動性暫時性地鑲嵌在社會文化的條件裡。能動性永遠不會是全有全無的問題,而是程度的問題。」(“Agency is temporally and historically bounded and the question of agency is always one of degree rather than possibility.”) 我相信每個人在號稱身不由己的江湖裡多多少少都還是能動的。有時候,做自己也是一種努力、也是一種對社會的貢獻。

結語

所以只走最輕鬆的路是不負責任的、只看光明面是盲目的、從頭演到尾的一生是可惜的。因為社會明明能因你而更好,你卻選擇只讓自己更好,或許某種意義上還更糟。
本文並非要呼籲大家走阻力最大的路,也並非要將老師的提點扣上甚麼帽子,只是想藉這碗雞湯,呈現出管理學和社會學的衝突之處。感謝努力雙主修的自己,看見背道而馳的兩條路,感覺充滿意義。
    方律元
    方律元
    我是方律元,畢業於台大工商管理學系雙主修社會學系。曾於哥本哈根大學交換一年,期間開始發布文章,作品可見於關鍵評論網、換日線等個人專欄。興趣是哲學、社會學,做過三份數位行銷的工作,業餘時間也有主持一個 podcast:https://portaly.cc/antisocialsocialsci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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