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2歲之前,住在媽媽服務單位配給的日式宿舍。
宿舍不大,臥室約六七個塌塌米,一邊塞了張雙人床,爸爸媽媽睡;另一邊,白天清空,便於通行,晚上鋪被,幾個小孩就依長幼順序排排睡。
某天夜裡,突然聽到窸窸窣窣奇怪的聲音,我很害怕,猜想可能是小偷,不敢睜開眼,也睡不著。一段時間後,聲音停止,又等了一會兒,我偷偷張開眼睛四處張望。
在黑暗中甚麼都看不清,依稀覺得床上的爸媽好像沒穿衣服,衣服不見了。心想,果然小偷來過,偷走他們的衣服。
第二天醒來,爸媽一副不曾有事的樣子。我不敢問爸爸,但媽媽忙於準備早餐及便當。吃過早餐,穿戴整齊,上班的上班,上課的上課,而我一直找不到機會開口。
小偷偷走爸媽衣服這件事,我再也沒提,但一直懸掛在心。奇怪的是,就只發生過這麼一次,之後,愛睡的我再也沒遇過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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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國小的教科書還停留在「媽媽早起忙打掃,爸爸早起看書報」的性別意識,至於生殖器官、性行為等與性或性別關係有關的議題,都是禁忌的話題。
如果問媽媽:我從哪裡來?她會說:從垃圾桶撿來的、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從河上飄來的。她還會指指我手背上小小的胎記說:如果不乖,會被親生父母帶走或會被警察抓走。
升到國中後,學校發生了一件震驚全台的大事。
我讀的國中是位於新開發地區的新學校,每間教室都有電視,也是全台第一所教室裝設電視的學校。電視不是提供給老師作為教學輔助,而是早自習時段,由學校統一播放教學影片。
電視不大,裝在黑板的上方。當時沒有遙控器,我是電視股長,每天得爬上爬下開關電視。
有一天,當我開好電視,正要爬下來的時候,突然全班譁然,學校各角落也傳來一陣陣的喧鬧聲。我抬頭一看,電視中出現幾個赤條條的人,交纏在一起,面目猙獰,做些不合人體工學的動作。
還沒看清楚這些人在做甚麼,電視就嘎然轉黑,躁動的聲音才逐漸平復。
當天,這件事成為我們熱烈討論的話題,連老師都無法遏止,每個人都想知道,到底電視演了甚麼。下課之後,很多同學告訴家長,第二天一早,有些家長就衝到學校找校長理論。
消息靈通的同學轉述,學校宣稱是放健康教育的教學影片,但事實為何,疑點重重。也因為這件事,接下來的早自習不再播放教學影片,省去我很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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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為營養不良,國中之後才逐漸出現性特徵,開始有月經,也開始冒出青春痘。工作家庭兩頭燒的媽媽無法顧及我的驚恐,只告訴我流血的那幾天,要用幾張衛生紙折一折,墊在內褲裡。
大量的經血除弄髒我的內褲,也常弄髒我深藍色的裙子或長褲制服。長褲還好,看不太出來,但裙子就非常明顯,只好將弄髒的部位轉到側邊,以為不會有人發現。回家的路上,行色匆匆地用書包遮掩血跡;回到家,急忙地清洗內褲及裙或褲,否則第二天就沒制服可穿。
為什麼不用衛生棉?!衛生棉只有極少數家境富裕的同學在用,當時衛生棉的價格和現在差不多,但每條衛生棉的錢,足以讓我買幾個包子充飢。
每次月經來,不僅生心理極為不適,還擔心弄髒衣服,被人取笑。壓力很大,情緒總是低落,總覺得自己就要爆炸。
至於臉上的青春痘,又多又紅又腫,加上愚昧地擠壓,在缺乏妥善的調理之下,留下許多無法抹滅的痘疤,也令青春期的我極度缺乏自信,成為交友的最大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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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次電視事件之後,再次看到類似畫面,是不小心在爸爸的公事包裡翻到的。(天上的阿爸,請原諒我爆料)
那天不知是要找甚麼,翻了爸爸的公事包,發現裡面有本印刷精美的彩色雜誌。好奇之下,拿出來一看,封面印著Playboy及幾近全裸,爆乳翹臀到不符合人體結構的西方女人。
我非常震驚,因為爸爸一向嚴格嚴謹,公事包裡怎會有這麼低俗猥褻的雜誌。翻到雜誌裡面,更有許多裸男裸女及一些曖昧的肢體動作。
這些照片雖令人作嘔,我還是一頁翻過一頁,翻閱之際,我的臉部潮紅,血脈噴張,恨不得去洗把臉,冷靜一下。
將雜誌歸位後,我不敢去問爸爸有關雜誌的事;再過一陣子,雜誌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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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年代沒甚麼娛樂,閱讀是最好消磨時間的方法,因為閱讀量大,有時囫圇吞棗,閱讀高於我年齡該讀的讀物。此外,我也喜歡看電影,葷素不拘,甚麼都看。
無論小說或電影,裡面總有些情愛的片段,我最好奇的,莫過於接吻這件事。
每次電影出現接吻的鏡頭,我總是閉眼偷看。兩人的嘴巴逐漸靠近,黏在一起,不久,女方肚子大了,孩子就出生了。
因此,不能接吻,否則會懷孕,懷孕就會生孩子。
我曾用鏡子練習接吻,但覺索然無趣,無法體會嘴碰嘴有甚麼好玩。此外,為什麼接吻要閉眼睛?嘴巴又髒又臭,為什麼舌頭要攪來攪去?再怎樣,接吻都是件很噁心的事。
至於偶而出現男女交合的描述或情節,也常令我不解。男女和衣睡下(早年電影不能露,否則會被剪片),光線轉暗,不久,女方肚子大了,孩子就出生了。
因此,不能和男生睡覺,否則會懷孕,懷孕就會生孩子。
我搭公車時,最怕旁邊坐的是男生,更擔心他打瞌睡,因為,如果我也打瞌睡,我們睡在一起,就會懷孕。
類似的場景,牽手也是。不能和男生牽手,否則會懷孕,懷孕就會生孩子。
國中有些團康活動或跳土風舞需要手牽手,有些女生不敢和男生牽手,只好扭捏地拿出手帕,兩人各執手帕一端,因為擔心會懷孕。
那時,規定女生髮長不能過耳,裙長不能過膝,一旦男女生過從甚密被發現,會被叫到訓導處告戒一番,嚴重者甚至會被記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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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五專,班上有男生後,仍很害怕與異性肢體接觸。有一次,在圖書館找書,班長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當下臉色漲紅,全身顫抖。
後來,常參加班級或社團活動,與男生接觸機會變多,才逐漸坦然與他們相處;且有肢體接觸時,如擊掌、拍肩、肩並肩或背靠背坐在一起,才覺得比較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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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我,就在這樣懵懂無知的日子裡摸索成長,無論生理或情感。爸媽或老師只會要求不接觸、不理會、不學習,以為親密行為、解決生理需求或處理情緒問題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能力,卻不教導如何因應或消解。
慶幸已經走過,也不必回頭。這世界「性」不再是禁忌,可以拿出來公開討論,性別關係也不再是隱晦的議題。因之,我們開始愛自己,保護自己的身體,照顧自己的情緒,抒發自己的情感,也開始建立自信,不在性別關係中被打擊。
述寫青春,回憶過往,娓娓道來看似談笑風生,背地裡卻是一段心酸。
[備註]
- 我是長女,住在都會區,較少與鄰人互動,與男性的接觸,就是我爸及小我好幾歲的弟弟。
- 性別關係,最早稱為男女關係,之後改為兩性關係,後再被改為性別關係。
- 那個年代的國小,小一到小四男女合班,小五小六男女分班,國高中都是男女分班,但五專因學制之故,從專一就男女合班。
- 台灣於戒嚴之後,1983年始廢止電影檢查制度,改為「電影分級制度」,將電影分為三級。之後,依兒少法規定,將圖書、影片及其廣告片及錄影節目等分成五級,內容不適合18歲以下青少年閱聽者列為限制級(18禁),列為限制級者,包裝及陳列方式均有嚴格的規定。[出版品及錄影節目帶分級管理辦法]
尚未分級之前,地下影院、影帶店或書店播映或販售18禁的影片或圖書,係違法行為。
- 台灣出版品分級制度甫實施之際,雖廣被支持,但也產生一些不同的聲音。例如:出版品分級與年齡是否有絕對關係?言論鬆綁是否導致色情氾濫?色情與藝術的分野何在?等等。[台灣色情出版品言論管制之研究]
致格友們:
這篇文章是為Matters的徵文而寫。徵文主旨為探討人生當中,是否曾有過一些不為人知、難以啟口或隱藏記憶深處的往事或想法,而如今是否仍為禁忌,及如何坦然面對及討論。
如果在幾年前,我應該寫不出來,也不敢寫出文章裡的這些內容。畢竟我們的社會,「性」仍是個隱晦的話題,「好」女人是不該討論它的。
戰戰兢兢寫完之後,鬆了一口氣,覺得沒那麼困難,也沒那麼難堪。畢竟這世代已經比過往的世代開放,也願意公開坦然地討論它。
因此,謹以此文,記錄那個世代女孩兒們的禁忌及回憶,而我,就是從那個世代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