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絲莉,19萬美金的樂透得主,在鏡頭前高聲歡呼,拉上獨生的兒子。兒子的生日是她固定簽樂透的號碼。她說,她要買一間房子,買好東西給兒子,展開更好的生活。貧困就要結束,都會變好,她有家人,有朋友,有希望。
歡快的音符中斷。
蕾絲莉,抱著雙膝瑟縮在床上,咚咚咚門被敲響,恐懼,憤怒,無助,所有的行李被扔出門外,她向鄰居求助,搭訕酒吧裡的男人,顫抖的雙手企圖抓住任何浮在水面上的,哪怕只是一片同樣無根的落葉。她身無分文,無家可歸。
這筆天上掉下來的財富,和電視新聞裡常播送的一樣,沒有帶給她真正的幸福,反而是更大的負債。她不是第一次無家可歸,放浪的生活,酒精成癮,糾纏了半輩子。也許已經四十好幾,卻還是活得像那一只少女粉的行李箱,魔幻迷離的腳不踏地,彈開按壓的箱子鎖扣,內裡是一片與外殼不相襯的凌亂失序,彷彿塞在其中的每一道皺褶都是她受過的傷。也許她才四十好幾,卻好像人生最燦爛的時刻只有拍下那一疊照片的瞬間。她的現實生活沒有現在,沒有明天,只有她還沒搞砸一切的從前從前。
她打電話給六年不見的兒子。她唯一想見的人,唯一能還願意幫她的人。兒子懂事,還記得媽媽喜歡吃中國餐廳的餛飩湯,他帶媽媽購物買新衣,讓出自己的房間,他說,在你做好規劃之前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只要,不喝酒。她輕笑一聲,彷彿當中有天大的誤會。她盡力表現得正常,自持,無害,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她也不會來打擾兒子,她知道自己已經虧欠得太多。但是,癮,像木偶絲線一樣綁住她,擺弄她,讓她在兒子轉身之後抓狂般翻箱倒櫃,只為了找到一點能舒緩神經的安慰,她失去道德底線,欺騙,偷竊,她忍受不了身體的顫抖,只好一次又一次把酒灌進喉頭,像把清潔劑倒進排水孔,任由自己在無礙的旋轉中下墜。
所有的人都把她看成一個無藥可救的麻煩,一個中了樂透還可以活成窮光蛋的笑話,一個拋棄自己孩子,活該被眾人唾棄的狠心女人。
但是關於蕾絲莉的一切,我們還是知道的太少,她為什麼流落街頭?為什麼離開孩子和親友,六年不曾相見?為什麼酗酒?為什麼成為單親媽媽?她的離開,究竟是不愛自己的孩子,還是太愛孩子?離開,是因為她還有很多想要的,還是因為害怕自己有太多給不了的?
父母的脆弱是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好像《日麗》裡只能用背影哭泣的父親,拿起小剪刀使勁的拆卸束縛在手臂的石膏,卻只是徒勞,他的心思是那一片線條曲折的地毯,只能融進舞會裡狂躁的旋律和炫光,或者在暗夜中將自己孤身投入大海。又好像《我的鯨魚老爸》那一副陷在沙發裡走不到門外的擁腫身軀,隱匿在黑色的鏡頭之後,連大哭大笑的權力都失去,只能奮力的吃,把痛苦,悲傷,懊悔,來不及或本就無能為力的一切,通通塞進身體裡,自己一個人消化吸收,直到再也不能承受。
他們不允許自己輕易開口,特別是向著兒女。即便我們看見過父母的脆弱,我們不了解的事,還是比了解的多更多。
蕾絲莉絕對不是完美的母親,甚至有沒有及格都有待商榷。她辜負了愛她的人,讓兒子詹姆士在二十歲不到的年紀,就要放棄夢想,承擔經濟的壓力,還要在媽媽搞砸人生後成為她的避難所,照顧她的起居。但蕾絲莉還是一個母親,一個渴望自己做好,卻仍反覆失控的母親,她最大的痛或許不是讓兒子失望,對自己都無能為力,才是最深的絕望。而絕望,又再度將她推向酗酒的深淵無可自拔。
跟我說,我很好。
跟我說,我不是一個爛人。
《致 蕾絲莉》或許不是每個人看了都有共鳴,多數人沒有酒精成癮的經驗,但蕾絲莉不只是一個酒鬼的故事,也不只是你要怎麼選擇自己的人生。她最令人的動容之處,正是那些脆弱的時刻,儘管她努力維持表面的尊嚴,一點都不退讓,但當她蒼白的像一片紙屑在空中飄盪,落在地上被人驅逐踩踏,在明知不該犯的錯誤上一再絆跌,我還是會想起自己,特別是那些成為母親之後,慌亂失控無力的時刻,明明在心裡立下諾言,卻還是無數次讓問題周而復始。我們都不一定真正了解自己,不一定知道錯誤的發生何以至此。
成為父母,起初我們總想做兒女永遠晴朗的天,溫潤的土;想他們需要傾訴時,自己永遠都在;想他們擁有一切自己所有的,和不曾擁有的;想成為他們可以仰望的模範,又希望他們青出於藍;想自己有能力滿足他們所有物質和心靈的需要;保護他們不受傷害,而不成為他們的傷害。
但是,這些看起來再自然不過的念想,實際上卻好難好難。蕾絲莉沒說的是,孩子啊,如果我是一個失敗的人;如果我從來就沒能成為我期望的樣子;如果你發現我不過是一個軟弱,自私,一事無成的人;如果我讓你失望,你會願意直視和理解我的脆弱嗎?你還會以我為榮嗎?你...還會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