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天下〉66年祭：翻閱《儲安平傳》 重溫〈向毛主席和周總理提些意見〉
2023/06/0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黨領導國家並不等於這個國家即為黨所有……”
“……黨這樣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樣的思想，從而形成了現在這樣一個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
1957年6月1日，《光明日報》總編輯儲安平於中央統戰部座談會發言，題為〈向毛主席和周總理提些意見〉(1)，發言內容在6月2日刊登於《人民日報》（似乎同時刊登於《光明日報》），這篇文字日後常被簡稱為〈黨天下〉，正是上述引文出處。
那段看似美好的百家爭鳴歲月之後，反右運動登場，吞噬國民、折損人倫、摧毀社稷。
一轉眼，〈黨天下〉面世踏入66年。不少右派份子早已摘帽除名，只是儲安平與其餘幾名「右派惡漢」(2)至今未得「平反」，足以彰顯儲安平篇章之厚重陰毒，一眾牛鬼蛇神莫之能御。
多年前拜讀過〈黨天下〉，內容固然「奇毒無比」，但單憑一篇文字就足以成為終身不得平反之邪惡大右派？他既非資深共產黨員，也未曾聽聞他殺人放火，為何會得此「待遇」？後來找到《儲安平傳》這本磚頭書；厚達四百多頁的傳記，也曾寫下一點讀後感(3)。爾後十九大修憲「大獲全勝」，黨天下愈來愈「名實相副」，重溫儲安平這名「邪惡大右派」走過的路，正合時宜，但願我們日後可免卻死得不明不白。
另一方面，〈黨天下〉也是筆者心目中的名篇，雖未有能耐條分縷析，但字裡行間常得提醒。
報業先鋒 出色管家
《儲安平傳》(4)
作者：韓戍
出版：牛津大學出版社
出版年份：2015
讀完《儲安平傳》後，算得上多一點了解其死無葬身之地的原因。由於儲安平一生投身報刊業，讀其傳記，亦可側面看見中國近代報刊業發展的一點足跡。
儲安平的履歷及洞察力殊不簡單。早年到英國遊歷，親炙英國文化（149-166頁）；現場採訪1936年柏林奧運，曾經透過空郵，將奧運消息稿件傳遞回國（137頁），也許是中國第一代駐奧運場地記者；在1944年二戰結束前，已經撰文分析世界局勢，預視蘇聯將會在戰後實行擴張，與另一龐大勢力 - 美國 - 發生衝突（210-212頁）。
作者對儲安平並非只有讚譽，亦有批評。採訪柏林奧運期間，儲安平字裡行間流露對納粹德國及希特勒的仰慕（136-145頁），今天回望，有點不可思議。對二戰前納粹德國的「傾慕」，是不少那一代中國人的「典型」、「偏差」（143頁），儲安平洞若觀火，也不能倖免。
儲安平善寫，亦能執行，是擔任管家的材料。1946–1948年間他親自執掌《觀察》半月刊，評論時政，全國發行，“……取得商業上的成功……”（264-267頁），賺得盈利（277頁）。要知道，《觀察》並不是一本販賣娛樂的八卦雜誌。1949年中共掌權後，任職新華書店，期間替全國新華書店訂立業務報告及會計報表機制（314頁），並非那種講就天下無敵的書生。
當然，筆者認為最「可怕」的死罪，恐怕是能「組織」及「動員」。50年代擔任《光明日報》總編輯期間，儲安平聯同多名駐守不同省份的《光明日報》記者，在各地協助開展「大鳴大放」活動，鼓勵知識份子對黨提意見批評，並詳細報導各處鳴放「盛況」（342-364頁）。後來在「陽謀」惡行之下，這都成為罪狀，加上〈黨天下〉一文，焉能倖免？
閒聊幾句 終也逆鳞
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韓非子‧說難》
辛亥革命百年已過，還癡戀甚麼「說者莫嬰人主逆鱗」，迂腐可笑。可是，”……中國共產黨其實不是西方理解意義上的政黨。從結構上說，黨權就是組織化的皇權。以前的皇帝是個人，是家庭，現在的黨是一個組織……”(5)，執政黨若果與帝王相仿，從「逆鱗」入手，或許更易掌握〈黨天下〉的精粹。
〈黨天下〉篇幅短小，只有一千多字，本是座談會上的侃侃而談，不帶學究味，甚至有點「樸／拙」，但內容很扎實到位。筆者嘗試引用當中段落短句，和大家賞識〈黨天下〉如何綿裡藏針，甚至可以說：幾乎所有政治地雷都踏上一腳。
- “…黨領導國家並不等於這個國家即為黨所有…”
- “…大家擁護黨，但並沒忘了自己也還是國家的主人…”
- “…全國範圍內，不論大小單位……都要安排一個黨員做頭兒，事無巨細……都要黨員點了頭才算數，這樣的做法，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 “…跟著黨走……並不表示黨外人士就沒有自己的見解，沒有自尊心和對國家的責任感…”
- “…黨這樣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樣的思想，從而形成了現在這樣一個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
- “…黨今後怎樣更尊重黨外人士的主人翁地位，在政治措施上怎樣更寬容，更以德治人…”
- “…解放以前，我們聽到毛主席倡議和黨外人土組織聯合政府…”
- “…只要有黨和非黨的存在，就有黨和非黨的矛盾。這種矛盾不可能完全消滅…”
〈黨天下〉有沒有提及或援引「共和」、「帝制」、「多黨制衡」、「主權在民」等概念、字眼？沒有。有沒有批評現行做法「破壞、背叛共和」、「形同復辟」、「一黨獨斷」、「侵蝕、違抗民權」？言詞雖婉轉，意思很清晰：有。加上令黨尷尬的論述……若果黨與非黨矛盾恆存，為何奢言黨必然／一定能體現人民意志？
很明顯，儲安平當時一念天真，真的把心掏了出來，給「老和尚」提一提「聯合政府」這個願望／願景。全文不說門面套語、官腔濫調，不丟書包，用字質樸易明，貼近民眾。
如此直白簡潔的「煽動文字」，充斥著「與虎謀皮」的「叵測居心」，焉能不被撲殺於萌芽階段？況且……儲安平真的「嬰人主之逆鱗」！「據聞」毛澤東讀了〈黨天下〉，”一連幾天都沒睡好覺……”(6)。
匹夫妄議，折損龍體，該當何罪呀？
人間蒸發 何處招魂
俱往矣。儲安平的江蘇同鄉錢鍾書（1910-1998），文革後還可以過一點點生活，著述外遊，終老一刻還有老伴楊絳在旁。儲安平（1909-？）就沒有這個福份，被打成大右派後，顛沛流離，爾後在1966年文革爆發再被人抽出來批鬥，接下來人間蒸發。匿藏、自殺或他殺？誰還在意？
6月將臨，重提逝者，又再浮現「何處招魂」四字。
註/延伸閱讀：
(1) 〈向毛主席和周總理提些意見〉 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dissident-1956-1957/27.htm
(2) 《未獲改正的右派》 (Wikipedia) https://zh.wikipedia.org/zh-hk/未获改正的右派
(3) 《讀書誌：〈儲安平傳〉》 https://vocus.cc/article/5b3c380efd897800016753ce
(4) 《儲安平傳》 (韓戍) (牛津大學出版社，2015)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84458
(5) 《度量中國40年變化的坐標》 (鄭永年) (灼見名家，15/11/2018) https://www.master-insight.com/度量中國40年變化的坐標/
(6) (352頁)《文革五十年祭》 (何與懷) (新銳文創，2016)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297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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