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再見,再見眷村

2022/06/11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小時候和妹妹(左邊抱貓者)在台北市光復南路眷村家中庭院合影
【你是哪個眷村的?】
幾年前,賴聲川和王偉忠的眷村故事舞台劇《寶島一村》在香港公演,我和同是台北眷村出身旅居香港的朋友前往觀賞。從頭到尾,笑和淚沒停過,尤其演到台灣開放大陸探親的橋段,抽取紙巾擤鼻涕的聲音此起彼落。劇落幕,觀眾席前後排的陌生人感覺也親了,以外省口音互問:「你是哪個眷村的?」,那一刻,觀劇延續的激動情緒把大家帶進另一個時空,我彷彿在那裡同時看到了幼年,少年,和青年的自己。
打從出生一直到大學畢業,我住在在台北市的同一個眷村,同一個地址。那時整條巷子都是日式的木材建築,斜斜的屋頂舖了瓦片,矮矮的紅磚牆上頭砌了碎玻璃,說是防賊,太陽下反射出閃閃彩光,一排一排矮牆像鑲了水晶。小時候院子裡有顆芭樂樹,果子成熟時垂到牆外,村子裡的孩子好似騎馬打仗地排陣, 一個爬到另一個的背上去摘芭樂,我和妹妹站在院子裡就這樣看著芭樂被摘走,大氣不敢吭一聲。摘了果子的一幫人騎上腳踏車,笑鬧聲遠了,我們才開門出去追看背影。 村子裡誰都認識誰,我們跑去找爸媽吿偷果賊的狀,換來大人一陣恥笑,說等我們個子夠大了自己去抓現行犯。
【防空洞的日常】
那時我們這一排全是海軍眷屬,獨棟獨院,前一條巷子住的是空軍家眷,房子比較小,廁所和洗澡間都是共用的,比我們家的巷子熱鬧很多,巷頭在打麻將或罵孩子,巷尾聽得清清楚楚。公共澡堂旁邊有一個防空洞,放學後,孩子們在那裡跳上爬下,好不熱鬧。一直瘋到傍晚,媽媽們用各種不同外省口音喊吃飯了,大家才散伙。每逢過年,我們就在防空洞旁邊放鞭炮,有的小傢伙很壞,沖天炮對著人放, 被瞄準的人就逃進防空洞避難。元宵節到了,一幫孩子提著燈籠舉著火把穿梭在街巷,最後一站跑到防空洞上面唱歌,唱到火把熄滅。
天氣好的時候,村子會在防空洞附近巷口放露天電影,每家每戶傍晚讓小孩早早沖好涼,搬來板凳佔位子,巷口還有烤香腸烤玉米等臨時攤販,好不熱鬧。通常放映的是一些言情片,大家都看得津津有味,在電視機還未普及的年代,露天電影可以說是村中的盛會了。
【韭菜盒子和山東饅頭】
小時候媽媽全職上班,都是外婆燒飯,餐桌上大部分是上海菜,外婆要是打麻將回來晚了,懶得煮,就在巷口跟三輪車叫賣的山東爺爺買韭菜盒子,早點去還可以買到山東奶奶做的手工饅頭,既好吃又有造型變化,有時候是紅眼睛的小兔子饅頭,有時候是尾巴分岔的燕子饅頭,特有嚼勁。夏天的傍晚,梔子花香蔓延了整條巷子,媽媽下班回來等吃飯時,領著我和妹妹坐在門口點起蚊香,跟經過的鄰居閒聊。四川來的蕭奶奶每次看到我們就一人給一顆糖,那時我就想她的口袋真神奇,有給不完的糖果,蕭奶奶和湖南的張爺爺,一講到留在大陸的親人,眼睛就紅了,到最後媽媽總是拉著手或輕拍肩背地安慰他們。我們的祖籍是河南(爸爸其實在福建出生,一直到過世前都沒去過河南),每逢除夕,爺爺會過來吃飯,一早就領著我到中華商場買大饅頭,配大蔥和綠蘿蔔吃。年初一,孩子們都穿上大紅棉襖,在巷子裡一家一家拜年,討糖討紅包。
【平行宇宙】
許多年前島內北中南的每一個眷村,自成一個個小小宇宙,和村外的世界以平行的姿態共存,但時光似乎在這裡暫停了,人們操著自己家鄉話聊天,談的是以前大陸的生活,每餐張羅的是各省菜餚,年節喜慶也跟著舊式習慣,彷彿這樣做,維持一種和老日子同步的情調,是對留在那邊親人的一個交代。
解嚴之後兩黨執政,上中學以後我才發現,不會閩南話為生活帶來些許不便(台北的小學以前講閩南話客家話要罰錢和打手心的),大學時代班上有不少南部上來的同學,我的「外省人」形象開始鮮明,遇到新朋友,如果有眷村背景的,在談吐之間很容易吸引我的注意。眷村出身的孩子,彷彿帶有一種標記,口音、聲調、措辭都有些不同。有一年大學校慶,我們幾個人還辦了一個「眷村黑話翻譯比賽」的攤位,有些本省同學抽到很搞笑的句子,例如「我馬子背著我釣到新凱子,我把他們海扁一頓,後來條子來了。」(我女朋友瞞著我交上新男友,我把他們痛揍一頓,後來警察來了。),也算是做到族群交流之目的。
作者漫漁兒時和父母的合照
【媽媽的眷村】
1996年通過《國軍眷村改建條例》,我們巷子一排一排的木房子被六層樓的水泥公寓取代,同年赴美深造,我的「眷村生涯」正式結束。媽媽退休後全家搬離了台北市區,之後偶爾經過童年生長的巷弄,我拼命地尋找證明自己曾經在此生活過的蛛絲馬跡,但芭樂樹和梔子花都已不在,紅磚牆已成了鋼鐵柵欄,唯有夏日的知了,一聲一聲提醒著,舊日時光一去不復返。
近年我與外子帶著女兒由香港遷回台北,媽媽說要趁她還走得動時,帶我們到她兒時居住的眷村探訪。原來外公一家從大陸來台時(當時母親三歲),先隨軍隊在左營落腳,一直到媽媽十八歲時才遷居台北的國防部眷村。在南下的高鐵上,媽媽拉著外孫女的手細數兒時的眷村生活點滴,眼裡閃著光芒,聲音裡有著期待。我們特意挑了非假日參觀「再見捌捌陸-台灣眷村文化園區」,穿梭在一間間由舊日房舍改造的展示間,牆上的老照片,桌前陳列的徽章和配給糧票,廚房的米缸、煤球爐子等等,帶我們進入時光隧道。媽媽叨叨地述說煤球有多難燒,當年誰誰誰結婚就是在「四海一家」辦的喜宴,還有哪一家每天蒸出來的包子引得村裡孩子流口水...。母親沈浸在回憶的竹籬笆裡,而我也頭一次有機會將媽媽的早年眷村生活,和自己從小生長的地方進行了年代和地域的對照。一家人用餐後,在園區散步,帶著懷舊的心情,我們紛紛拿出手機留念,本省籍的妹夫主動幫我們一家拍照,我的外籍先生很愛現地說了一句「金多蝦」(真多謝),逗得大家笑了起來,哄鬧聲中,我彷彿看到兒時的眷村巷子,像一條曾經漂流的小船,後來穩穩地泊成了一座島,島在哪裡,家鄉就在哪裡。
(此文入選第二屆旺旺時報文學獎暨金沙書院兩岸散文獎)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16會員
37內容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