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書賊》：閱讀的力量，連死神也動容

最早知道《偷書賊》這本書，是我讀國中的時候，直到十多年後的現在，我才第一次翻閱它。許多朋友透過我的動態知道我這幾天在看這本書，紛紛來訊：「我很愛這本書！」「我超喜歡死神這個角色！」

我才意識到，它簡直是文學愛好者的必讀書嘛，相較之下，我與這本書的相遇顯然比別人晚多了。

說實話，《偷書賊》（25萬冊限量紀念珍藏版）一直擺在我的書架上，好久好久了。當初會買這本書，是因為我曾在一場編輯學的講座中，彷若初生之犢般地詢問講者：「請問，對於有志投入出版行業的新人，您推薦什麼書呢？」

我原來預期講者會推薦編輯工作術或經驗談一類的書，沒想到她推薦的是《偷書賊》。坦白說，彼時的我有一點失望，不明白這位業界鼎鼎有名的前輩怎麼會推薦一本「感覺有點過時」（從我國中就存在）的書。

直到我真正讀它，隨即了然於心。

開始閱讀之前，我特地翻到版權頁，一看驚為天人──初版100刷，2021年1月。在臺灣市場上達到100刷，這可不容易呀，堪稱夢幻；而我竟敢小看這樣的長銷經典，實在慚愧！

《偷書賊》描述二戰德國一位女孩──莉賽爾（死神喚她「偷書賊」）──如何藉由讀寫文字，幫助自己與他人度過最艱困時期的故事。絕妙的是，這個故事的敘事者是死神──貨真價實（？）的死神──而它在這部以戰爭為背景的小說中，與每個角色遲早都會有交集。

作為死神的好處，是它在故事最初已經知曉結局，在敘述中時常忍不住要「劇透」一下，時而預告某個角色的死亡，時而抒發自己的觀點；而死神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線性的時間概念於它並無意義，它不為時空所囿，倒敘、插敘隨它高興，有時它也會突然而然地帶領你前往與前一刻所述遙遙相隔的地點。

更有意思的是，死神的敘述不時會穿插一些莫名其妙的補充（小說以其他字形區別故事內容），如：（它自己）對某些事實的反應、（它自己）提供的讓你心安的聲明、某角色矛盾的政治信念、某角色的行為動機等，它也會貼心地列出對某個詞彙的解釋，或者幫你找出關鍵字，唯恐你錯失重點；還有，死神有意打造「書中書」，《偷書賊》整部小說正是以它見證並蒐羅而來的故事推疊而成。

仔細閱讀，還能發現死神為每個故事、事件或人物下的小標，十分有趣……

這顯現作者馬格斯．朱薩克（Markus Zusak）的高明之處，作為人類，他居然安排這麼位魔幻的角色以十分白描（現實）的口吻講述歷史事件，還將人類所畏懼而神祕兮兮的死神寫得那麼生動可愛！

敘述者死神之所以饒富魅力，讓你不覺得冷漠無情（我覺得它基本上就是個呆萌的社畜），在於它既能睿智地鑒察一個人的命運，對人類社會的運作也深諳「人情世故」，卻會在某些方面表現出「異於常人」（請注意，它本來就不是人）的關注和茫然，比如顏色（小說裡充滿各種關於顏色的描述，很精采），據說人類的靈魂一旦落入死神的臂彎，它的肩梢就會棲息著某種色彩。

請看這段死神的自述：

【小理論】（死神下的小標）
人類只有在一天的開始與結束時，才會觀察顏色的變化。
但是對我而言，一天當中，每個短暫片刻都呈現出不同的色度與調性。
光是一個小時的時間，就包含了幾千種不同的顏色：蜜蠟黃、柔絲藍、陰鬱黑。
我是做這行的，當然特別注意顏色的變化。（頁9）

當然，死神流露的茫然，其實就是《偷書賊》這部小說的核心：

我想說的是，我不斷地高估人類，也不停地低估他們，我想說的是，我很難給人類做出一個正確的評價。我想要問她（莉賽爾），同樣是人，怎麼有人如此邪惡，又有人如此光明燦爛呢？人類的文字與故事怎麼可以這麼具有毀滅性，又同時這麼光輝呢？（頁477）

死神的茫然，既是對於人性紛呈的不解，也是對文字力量的敬意。

不同於人類政治領袖的野心和殘暴，一聲令下就讓上萬人家破人亡，死神從來就不渴求人類的死亡（它埋怨戰爭期間加班太凶，累得想休息，但沒人可代班），它不希望某些「光明燦爛」的人死，也為魯迪（莉賽爾的青梅竹馬）之死流淚；它將自己接走人類靈魂的行為稱為「救」。

而死神描述二戰時，也舉出人類文明幾次重大死傷為對照，像是維蘇威火山覆滅龐貝城、黑死病帶走歐洲四分之一人口等，雖然描述的是事實，它也不曾激烈地批判什麼，但你一眼便知，其中唯獨二戰是人為的。死神感到茫然。

再來，文字是政治人物傳播意識形態的工具，卻也是讓人免於絕望和粗鄙的救星。而死神縱然困惑，作為《偷書賊》的敘述者，它也親身實踐並發揮了文字的力量。

（我初讀《偷書賊》，剛開始以為死神很冷靜，讀完才知它其實內斂而自制──死神的情感豐富，它關心故事中的人物，有會流淚的眼睛和可感受的心──它的內斂與自制，乃是盡責，不只懷有它「那一行」的職業操守，也善盡敘事者的責任。）

小說最後，「本書敘述者的最後註釋」（同樣是死神下的小標）──「人類，在我的心頭縈繞不去。」（頁478）這句話，同樣在我的心頭縈繞不去，久久不散。

這讓我想起《魔戒》這部史詩級距作，最後在中土世界代代繁衍，如野草般堅韌而生生不息的，不是十全十美的精靈，不是工藝發達的矮人，更不是與世無爭的哈比人，而是人類──如此邪惡又光明燦爛的人類。

遲了好幾年，於是，我終於明瞭前輩推薦我《偷書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