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知不覺中,H子的私人物品一點一點地在小芷與我的租屋處出現。
當我有所警覺,總體數量已經很誇張,就像是田間的福壽螺那樣。我還因此在玩Wii的時候被绊了一跤。
我為此找上H子,希望她能給個說法。H子有些心虛,怯怯地問:「會讓你感到不方便嗎?我那邊東西太多實在放不下,所以才請小芷讓我暫放。」
我想,既然先問過小芷,我自然得認帳。我說:「妳想放東西當然隨妳高興,只是能不能收拾的整齊些?別讓那些東西暗算到我。」
H子噗哧笑了出來,語氣自然許多,說:「收拾當然沒問題。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挺會作家事的。」
我想起某些家事達人的節目,有些狐疑,說:「居家收納不是包含在家事裡邊?真要會收拾哪還需要借放?」
H子聽我這麼說,臉上有了些痛楚,說:「你哪知道!?我快開學了才想到要找房子,結果只租到大家撿剩的,住的地方才三坪多,要想收下那些東西光會作家事哪夠,會變魔術說不定還有些搞頭。」
我聽著很是吃驚,難以置信,說:「才三坪?」
H子撇我一眼,模樣很有些幽怨,說:「是阿。哪像你和小芷一人一間,還有個小客廳可以玩Wii。我那邊不過三坪,要玩的話頂多是密室監禁凌辱。」
同情的情緒莫名地冷了下來。
我想著自己和小芷本也該住十坪以下,幸虧我為妹妹存錢存了許多年,有了些家底,這才能貼錢住二房一廳。H子這麼一說,肉痛的感覺又重新回來了。
我臉頰微微抽搐,想來是面目猙獰。
我說:「好了,夠了。大家都知道妳是色情狂,別再若無其事地爆自己的性癖了。」
H子所寄放的物品絕大多數都是書,各式各樣的書。
在與H子溝通過之後,書籍的整理工作飛快地進行著,卻是以一種極度匪夷所思的方式。我難以想像克魯泡特金的「告青年」會和陳森的「品花寶鑑」打包在同一個袋子裡,可是H子就是做到了。這令我不由得懷念起了余秋雨,憤慨之餘只想千年一嘆。
H子瞧見我的神色,淡淡地說:「施主,文學沒有高低。你會覺得看不慣,那便是著相了。」
我說:「著妳個屁。內容姑且不論,二本書光是尺寸就不一樣,妳這種堆疊方式分明就是懶。」
H子搖搖頭,說:「此言謬哉。尺寸云云只是世俗人的觀點,蒼海沙礫俱是佛國,施主這麼說那便又著相了。」
我想佛法實在博大精深,很有些滴水不透的味道,要想辯贏大概只能以力克巧。
我望了望腳邊像塊磚頭似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想說要讓自己不著相的話,大概只能選擇讓H子破相,可又哪裡捨得,只能望磚興嘆。
在H子整理完後,一座座半人高的書塔集中到了客廳的邊邊角角,還有少部分去了小芷房間。我發現除了文學名著外,時下流行的輕小說夾在書塔裡也很是不少。我有些厭惡地皺起眉頭,想說H子買起書來還真是不挑,估摸著只要是印刷品就買得下手。
我對輕小說的鄙視由來已久,打從剛問世就很不順眼。總覺得出版商走的是旁門左道,盡靠圖片來吸引讀者的目光與買氣。要是整本上下全沒了插圖,銷售數字起碼攔腰折半。
在開始的幾個禮拜,我對客廳裡的輕小說始終嗤之以鼻。再後來,心境逐漸有所轉變,覺得書封上的少女愈看愈是可愛,勾起我塵封已久的妹控魂。
再過一個多月,每當我走進客廳,總覺得有無數妹妹向我招手。
我很是痛苦,想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酒肉穿腸過我佛留心頭的道理,硬是偷夾了一本帶回房間,未料就此成癮。
小芷對這件事很是驚訝,不能理解我已經對書商手段想得這麼明白,怎麼還是著了道。我一臉羞愧,珊珊辯解:「佛洛伊德說抽菸是男人對母親奶頭的依戀,可他還不是抽菸抽了一輩子。心理學大師猶是如此,何況我只是凡人…」
H子寄放的輕小說大約有六十幾本,不少小說冊數不全,看完之後很是意猶未盡。乘著某次H子跑來找小芷玩,我厚著臉皮向她討後續,原以為H子會拿之前文學沒有高低的事來刁我二下,卻沒料到她答應的很是豪爽。
H子說:「借輕小說有什麼問題,我家裡少說還有二百本,下次回家我請朋友開車載過來。」
我大吃一驚,說:「還有二百本?妳買這麼多幹嘛?」
H子有些害羞,說:「輕小說是我創作的起點,最早不是很會寫的時候,都是揣摩看過的輕小說,想著該如何下筆…」
H子說:「輕小說教我很多很多,像是什麼樣的主角能討讀者喜愛,什麼樣的情節能夠吸引人,有笑點的梗要怎麼埋,怎麼用文字鋪陳表達緊張刺激或是吊人胃口…」
H子傾訴的神情很羞很甜,像是分享蜂蜜的小熊。話聲才斷,小芷從H子的身後環腰而抱,動作輕柔,像是愛護也像引以為傲。
我回想著H子所寫的那些小說,覺得怎麼也和輕小說搭不上邊,覺得肯定是演化的過程遭受到嚴重核子汙染。
我有些遲疑,說:「妳現在寫的東西,實在不怎麼像輕小說。」
H子望向我,眸光中映著少見的認真。
她說:「你覺得輕小說的本質是什麼?」
「青春、熱血和滿滿的梗?」我回想自己所看過的每一本輕小說,對答案有些肯定卻又不大確定。
H子沒立即回答。
她靜靜地想了很久,說:「我看輕小說看了很久,一本、二本、十本、五十本、一百本…。我一直在想為什麼輕小說這麼有趣。校園生活、異世界、男女主角偶然得到的能力、旅途所邂逅的人與物…我一直在想著一切的一切為什麼總是這麼有趣。」
H子說:「到了後來,我終於有所領悟。輕小說所追求的有趣,來自於真實世界的無趣與平凡。輕小說作者愈強調歡樂,愈反應出這個世代的空虛。我想,大家其實都很寂寞,不管是寫書的人們或是看書的人們。」
「文學沒有高低,都只是表達某些追求,輕小說和任何小說沒有不同。書中所嚮往的,必然在現實生活有所欠缺。正向來說叫憧憬,反過來說都是控訴。我很久沒覺得輕小說有趣了,總覺得這些作品像是夏末的微弱螢光,像是許多許多人小聲地哭泣著那樣…」
H子的聲音有些嗚咽,我想她可能快哭了。
她低著頭說:「我是個很貪心很貪心的人。我想著總有一天自己要寫下一本書,刻劃一整個時代。我要寫下那個時代的人在哀傷著什麼、在相信著什麼…。我要站上諾貝爾獎的舞台,告訴所有的人輕小說是我的原點,我熱愛所有的文字,哪怕只是一張朋友間相約翹課的小字條…」
在四坪大小的房間,我和小芷目不轉睛地望著哭泣的H子。
就像是她已經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