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江江要去醫院看美麗。聽他老公說是做膀胱懸吊手術,也不知道現在好些否?她漏尿,我是知道的,但她的精神狀況?
過年時去她家,她精神狀況很差,她兒子描述說:「媽媽會突然衝出去外面,攔都攔不住,外面就是大馬路,車子來來往往,速度快,嚇死人了。」
她老公說:「有去看精神科,也有去宮廟,問三太子。現在吃藥控制,不會突然衝出去了。」
美麗與我差不多時間進工廠,我們是線上作業員,她因為表現好,升成領班,帶我們這條線,我們習慣稱呼她阿姊(台語),她年紀不大,卻有大姊之風。她離職後,我們和幾個合的來的同事還有連絡,之後大家成家有了小孩後,忙工作忙家庭,就沒怎麼連絡。這些年,小孩長大,就有閒約出去喝咖啡,聊是非。
美麗人如其名,年輕時,真的美麗,身材高挑,學東西也快,成了領班後,公司的工程師追求她,後來她就和那位工程師結婚,之後我們這群姊妹稱呼阿姊及姊夫。
婚後,姊夫決定創業,他們一起離職。有時買菜時遇到,我們會小聊一下,聊近況。她時時抱怨:「婆婆嫌棄她學歷差,配不上她兒子,有時在眾人前,說她倒追姊夫,讓她下不了台。」她要我評評理,當年到底是誰追誰?
「是姊夫主動追求妳的,不要理她!妳婆婆就是故意氣你的。」我可以是證人,很多人都可以是,但最有用的是兒子的說法,但......
「每次回老家,累的要命!怎麼做,婆婆都不滿意。」阿姊也想取悅婆婆,但總是得不到好的回應。
「阿姊,又美又能幹,姊夫因為妳,公司才能有如此光景,妳婆婆太沒眼光。」她婆婆就是討厭她,但婆媳關係是千年考古題,能和平相處已是萬幸。
她很努力,創業初期,總機、會計、業務兼送貨,就像她當領班時,那兒有缺補那裏,還能順利達成。此外,還要照顧兩個活力男孩。她在四十多歲就有漏尿的問題,也是生產後,沒做好月子,娘家媽媽在她小時候就過世,婆婆不幫忙,姊夫沒概念,在坐月子時,還在工作甚至搬貨,所以五十初歲就子宮下垂,壓到膀胱而漏尿。
努力打拼得到回饋,事業越來越好,她更拼了,但阿姊不再美麗,發福了,五官走樣。反觀姊夫,變好看了,散發著事業有成的熟男魅力 。
姊夫有一票大學同學,住在不同城市,定期攜家帶眷聚餐、旅遊,所以彼此的小孩們也是從小看到大,寧寧是其中的小女孩,因為姊夫一直希望有個女兒,很是羡慕老同學,老同學彰化人。寧寧考上大學,要在大學附近租房子,姊夫表示:「都這麼熟了,住我家就好了!有空房間,離校也近。」
寧寧入住後,阿姊向老公抱怨:「寧寧,衣服也不洗,吃東西後就丟著,碗筷也不洗。」
「她還小,現在小孩都這樣。」先生沒有理會她的抱怨。
阿姊來我家,抱怨先生自作主張,「寧寧是個沒家教的小孩。」或許當時她隱約覺得不對勁。
後來,美麗瘋了。阿姊是這樣說的:「我看到妳姊夫和寧寧在親熱,我愣住了!腦袋當機,手腳都在抖,覺得丢臉,悄悄地退出去了。」阿姊當時太痛了,痛到不知要搜集證據。
我問姊夫:「怎麼有這種事呢?寧寧是你好兄弟的女兒?你不是說:没有女兒,把寧寧當成女兒看待。我阿姊可是跟你一起吃苦,拼事業的。」難聽的話,我也說不口,只是心疼阿姊。
姊夫鄭重否認,沒這樣的事。接著無奈地說:「美麗還打電話,跟寧寧的媽媽吵架,我什麼也沒做,近三十年的同學,連朋友也做不了。」當然,寧寧也離開了。
我也有不解,詢問他們的大兒子哲家,哲家在父親的公司工作,也住家裡,應該清楚。哲家是否認父親與寧寧的不倫戀,說是媽媽胡思亂想。「要是我兒子也認為我黑白想,我也要瘋。」江江很生氣。
總之,阿姊是瘋了。最失控的時候住院治療。出院後,除了吃藥控制,也嘗試許多民間信仰。後來,精神比較穩定,不會突然衝出大馬路,我們可以交談,但她有個異世界,只會對外人分享的異世界。
精神穩定後,她想解決長期漏尿問題,決定動手術。我和江江去探望她時,她正活在她的異世界裡。
「我要結婚了,你們都要來哦!」美麗開心說著。
「妳已經結婚了。」我回應她。
「我可以再結,妳都不知道,好多男人追我,他們都跟我求婚。」美麗如此說著。
「那姊夫怎麼辦?妳不要他嗎?」我問
「沒關係啊 !我可以有很多老公。」美麗正經的回答。
「一個人,只能有一個老公。」江江耐心說著。
「誰說的?」
「妳姊夫要害我!下毒害我!」美麗說著。
「妳怎麽知道?」
「他對我下藥。」
「以後,妳自己看藥袋,自己吃藥。」我勸她。
「某某某要我和我私奔,他很愛我。」美麗舆我們這樣打開重複播放的聊天模式。
在江江努力地想把她拉回現實世界時,我去詢問看護,美麗的狀況。看護表示,她照顧到自己也覺得自己也要瘋了,說出了辛苦的照顧過程,美麗有時候没那麼清楚,會企圖拔掉身上的管路,這時就要大聲提醒她,光這一點就很累人,還要聽她的不斷重複的異世界,我要結婚………
看護的另一段話,我很辛疼我的阿姊。看護說:「照顧病人十多年,第一次遇見帶那麼多相片來住院的,只是小手術,五六天就可以出院,她竟帶了年輕時的相片,大部份是她的獨照,有一張是她和老公的合照。她年輕真是漂亮,比女明星還美,她老公現在比較好看。她想在結婚時,做成影片放映。」
她時間錯置了吧!我們年輕時,没有這樣的影片。如今影音的進步,近年來我參加新人婚禮,才有這種從出生、成長、相遇、戀愛的影片播放,也看到有人感動的淚眼汪汪!阿姊應該也是看過類似的影片。外表堅強的阿姊,内心有個小公主,遇上王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姊夫說:「阿姊病情控制了,不再失控了。」但她真的好了嗎?她的異世界一直存在,只在非家人身分打開,「我告訴,有很多男人愛上我……我要結婚,……某某某向我求婚好多次……」,她只在外人前說這些瘋話,在她老公、大兒子面前,就恢復正常。與姊夫相處,她是個小女人,小鳥依人。
「瘋子也看人瘋嗎?阿姊,妳只敢在我面前瘋,不敢對姊夫及大兒子瘋。妳瘋的時候有比較快樂,還是不瘋時比較快樂?」我也不解。藥物的控制,讓她知道可以對誰瘋言瘋語,這種對象的選擇,是對家人的畏懼及壓抑,藥物真能壓制一輩子?
在一次去阿姊家,阿姊在事業認識的朋友,是慈濟的志工,拿了靜思語、心經等書,託我帶給阿姊。在阿姊在翻閱時,她兒子走進來,直接把書拿走,「妳不要看這些書,這種書只會讓妳胡思亂想。」我才知道她那位朋友之前曾來探望,也介紹其她志工,但她兒子很生氣,覺得那些人是來亂的,也不禮貌趕走阿姊的一些朋友,我也是心疼這個兒子承受的壓力,他認為自己的母親已經沒有能力辨別好人壞人,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剝奪?
曾經我的阿姊美麗,是名符其實的美麗,她迷失了。一點點的原生家庭忽略、一點點滿足别人的期待、一點點的公婆的輕視、一點點的要强,一點點丈夫的忽略,一點點,太多的一點、一滴,直至寕寧的出現,成為壓垮她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倒下去了。
我曾經與她去精神科門診,我並没有進入診間,認為太私人,我唯一聽到醫生所說的,是看完診後,醫生交待先生下次要一起過來,可以更好的診斷。阿姊選擇不說醫生的建議,怕姊夫不開心。曾經那個意氣風發的阿姊,變得小心翼翼,手足無措,如玻璃般易碎,如失了魂魄。她會痊癒嗎?痊癒後的阿姊,應該有如天蠶再變, 破繭而出,成為更美麗的蝴蝶 。我期待那一天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