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懸念,也不驚悚,《雙面女弒親案》文如其名,就是個女孩如何殺害自己父母的故事。因為答案就明擺在那裡,所以你對開頭那位報警、哭嚎,錄口供時稍有怯懦和淒傷的女孩,只有深深的懷疑或說好奇:怎麼做?為什麼?女孩是亞裔移民的後代,那麼好,肯定和嚴厲和期待,或直言剝奪及奴役,有關。
也的確有關。
該片簡單敘事:潘家父母,女死男昏迷,女兒報警,漏洞百出。但是新鮮創傷迫使人無法懷疑,或者奇怪觀眾如我,竟已習慣懷疑案件每位活人。第二次審訊,女兒有個前男友,曾持有及販賣毒品。前男友避重就輕。第三次審訊,女兒自陳:家裡始終嚴厲,緊迫盯人,阻擋他和毒販男友的戀情。於是她高中畢業,離家四年,說謊就讀某某大學,甚而偽造學位證書。警方還猶疑這說謊成性的女孩究竟如何,父親醒了,說出真相,然後嘎嘎一頓調查,事情就落幕。買兇殺人,無期徒刑。
說真的這不有趣,但樸實是紀錄片的美德。影片採訪女孩的鋼琴老師,表示她天賦異稟,父母也捨得付出,每年幾千美元的參賽費,和獎狀、獎盃;每次上課,都是父母親自送到門口;某次課堂她崩潰大哭,說自己不被雙親信任也不能自由戀愛。當老師得知真相,驚愕自問:我錯過了什麼?
另一位亞裔男人,女孩高中同學,提到當地高中,課業全優是基本標準。香港、台灣和越南移民,要求孩子成為醫生、工程師或至少會計師,但女孩「算不上名列前茅,差遠了。」他也表達當環境全面要求你滿足某種期待,你卻做不到時,那後果有時是「災難性」的。
所以,是的,人倫災難。女兒買兇殺害父母,兩次,一次失敗,一次成功。
你完全能夠理解,身為移民且是相對成功的移民,如何欲求動員全部資源,期望自己的後代能延續甚或超越自身的成就。誰不希望自己的子女舒適而安全?而當代社會,有什麼比金錢和對應的職業,更能「輕易」取得,且提供保障。至於阻擋戀愛,老實說,誰樂意子女和罪犯交往?這再正常不過了。
但對女兒而言,那名罪犯是她氣喘時貼身照顧,供給愛和溫暖的對象。他不會苛求,他希望她快樂。由於他們的戀情不被容許,戀情本身可以提供反叛的快樂。意思是,她能從「愛著一個人」這件事上獲得自由的錯覺。錯覺允諾她,當她殺害父母,安然獲得千萬台幣遺產,她將能與戀人過著童話般的生活。
期許後代。想要自由。非如此不可。但是我做不到。
「你為什麼不可以?別人可以。我可以。」
「但是我不是你或他們啊。」
作為已婚,壯年,尚無子嗣的男性,親子議題有某種預示。父母對我曾有嚴格期待,我報之以離家,惹事,最終是律法及青春期的戀愛,將我挽回成姑且清白。至今我稍稍記得,被斥令及鞭策往我不明白的方向前行,那股虛無、憤怒、剝奪,和我為何不能為我的困惑。那股困惑是被霸權宰制的困惑,是小鼠偏離方向就被電擊的困惑。人無法同時被操控而又能自主,也無法自主卻接受擺佈。
但另一方面,自由沒有為我帶來更好或更多收穫。在生命節點,我所做出的決定,固然為現有美好起到因果作用,卻並非最優,甚或未經熟慮。因為當時,心性及認知確有不足。但那陷入一種悖論:正是因為當初不曉得,現在才曉得我曉得的事物。這些事物,有些是我父母知悉,而有些獨自面對的情感,因其獨自,所以受傷。
職是,《雙面女弒親案》,昭顯並非親子關係的危險及脆弱,當然也無關乎疾患或人的先天道德或屬性。那只是一個這方逼迫,那方反抗無能,雙方都被倫理及情感束縛,最終以解放惡意鑄成的悲劇。
女孩壞嗎?或許,畢竟她誆騙將近四年的自由,卻返回謀奪家產。但她更弱小、無知的時候呢?當她自明相對要求而言,自己是個廢物時,心靈如何被挫斷,乃至疏離與恨,要清算她受到的抑制。她的父母並不是沒有做錯,而是錯不至此。畢竟嚴厲教養導致自卑、抑鬱,慣於討好他人,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的案例,何曾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