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電影 | 《怪物》—倘若人們都在侷限的視角裡，失去了柔軟的心，人人都可能成為怪物

2023/08/06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2023年的日本電影《怪物》由是枝裕和執導、坂元裕二編劇、坂本龍一配樂，以及日本知名演員：安藤櫻、永山瑛太、中村獅童、田中裕子等人演出。「怪物般」的黃金製作陣容讓電影還沒上映前屆獲得許多關注。本片也入選第76屆坎城影展正式競賽單元，並獲得最佳劇本獎、酷兒棕櫚獎。圖片來源：natalie.mu

怪物，是—誰—呢？

怪物，這個不斷被各種漫畫、電影、小說等題材作為主題的名詞，乍聽之下難以猜到會講述什麼樣的內容。然而，相信不少人和我一樣，得知2023年日本電影—《怪物》，是由是枝裕和執導、坂元裕二編劇、坂本龍一配樂，並且由安藤櫻、永山瑛太、田中裕子等知名演員演出的「怪物級」一般的陣容，無論電影會演出什麼內容，都決定去看了。

從怪物的電影預告中，大略能知道故事是從一場校園暴力事件做為開端，藉此讓我們看見怪物的真面目。隨著編劇循序漸進、層層剝開事件的真相後，便讓我深深感受到這是一個適合現代、人人都很值得觀看、深入探討的電影。

劇透防雷線：下述內容涉及部分劇透，不想被爆雷的讀者建議觀看電影後再閱讀

誰是怪物？透過三段敘事，讓人看到—我們活在一個「誰都會被當成怪物的世界」

《怪物》的電影預告不禁令人聯想，兩位小孩誰才是大人眼中的怪物？圖片來源：Yahoo奇摩電影

電影《怪物》第一幕就是大樓被烈火熊熊燃燒的場景。一開始尚未得知火災的用意，直到場景切換，才得知原來每次火災的場景出現時，即代表電影敘事的視角也跟著切換，讓觀眾得以站在另一個角色去窺探他（敘事者）對於別的角色、事件的看法是什麼，以及他（敘事者）至於這場疑似是校園暴力的事件當中，本身的心情是什麼。

第一段視角是以小男孩麥野湊（黑川想矢飾）的母親—麥野早織（安藤櫻飾）做為出發。藉由為兒子準備飯菜、打理日常的一切，可以看出她身為單親母親，對於孩子的關心、照顧，絲毫不輸給其他母親。像是：在父親忌日買蛋糕、一起看綜藝節目、平常的對話過程中，如同其他雙親健在的父母，無其他不同，而她與街訪鄰居的互動也良好。直到某天開始，她發現湊的身上似乎有不明的傷口、回到家後擅自剪頭髮、夜遊等，出現了異常的行為與現象，她便一直詢問湊發生了什麼事，後來得知了湊在學校被老師毆打的「事實」。於是她來到學校，想從校長（田中裕子飾）、班導師—保利老師（永山瑛太飾）、主任（角田晃廣飾）等人了解這場暴力事件的原因，並期望得到改善方案與道歉，但看到校方漫不經心、毫無誠意，只是盲目遵守日本人的道歉SOP般的瘋狂道歉，最終被這些敷衍的話語惹怒，氣得在校長室摔東西，並找律師，要求開除班導師。透過校長空洞無神的雙眼、重複的敷衍式道歉台詞，以及保利老師令人不解、突如其來的言語跟舉動（吃糖），成功讓大家深深對於校方的態度打上大大的問號。

飾演湊的母親—安藤櫻，在這部電影依然發揮精湛的演技。在學校裡摔東西，情緒爆走的眼神，給戲裡戲外的人都留下「怪物家長」的模樣，令人印象深刻。圖片來源：Yahoo奇摩電影

然而，隨著鏡頭視角的切換，回到了火災當天，第二段視角從保利老師做為出發。藉著保利老師與女友（高畑充希飾）平時約會時，會談論到對學生的關心，再看到保利老師與學生們的互動，便能感受到保利老師似乎並非早織眼中如此「妖魔化」—冷酷無情不關心學生的老師。他平常不但沒有對學生做出出格的行徑，其實很多小孩都覺得他是大哥哥般的存在。以保利老師的視角來看，某天突然就接到了早織來學校客訴的訊息，同時學校主任與校長，一開始都不讓他與家長有所接觸，因為「家長們都是怪獸家長，這年頭，只要有一點小事，他們就會鬧到學校。」即便保利老師再三跟主任說，自己沒有打湊的「事實」，校長也只是說：「（真相）那種事情都無所謂」，主任也說：「要是小孩因為被霸凌而轉學，是無法考國中的。」

從校長與主任的態度，隱約接露了日本教育奇妙的體制，以及為了在這種體制下生存，老師們只好以不追問事實，保護學校的方式，來應對這場保利老師眼中「根本沒發生過的事實」。隨著校方與家長的衝突越來越激烈，保利老師也隨之想起之前曾多次看到湊不尋常的行為，像是：湊在班上突然發起瘋似的破壞公物、與依里打成一片、疑似把依里鎖在廁所等，引導觀眾質疑湊的行為與動機。

飾演保利老師的永山瑛太，在電影中與學生保持良好互動，與其說是老師，不如像是大哥哥般的存在。圖片來源：官方Twitter

最後，視角終於切向引起事件的主要角色—麥野湊與同學依里的互動。才得知兩個小孩與老師之間，沒有存在霸凌或暴力事件。不過，霸凌依然形同空氣，瀰漫於這個班級、以及兩個小孩之間。那便是世人對於「性別」的既定偏見。由於長得像女孩子般可愛的依里，被班上男同學認為是奇特的存在，也使得依里幾乎都跟女同學相處，無法和同性同學互動。就算有其他男生，像是湊，想跟依里互動，也會擔心自己被貼上「奇特」的標籤而被霸凌，在學校只能小心翼翼地與依里保持距離。直到出了校門，兩人去秘密基地探險，才能展現出天真無邪的一面。依里在父親、同學長時間的言語洗腦之下，也用同樣的言語、思想套在自己身上，認為自己是「豬腦袋」、「有病」；湊則是因為周邊的人的傳統價值觀之下，陷入了自我矛盾，一方面認為自己身為男孩子，好像不能跟同性友好，卻又無法在心中完全抹滅掉對依里友好的情誼，因此做出不少正常的行為。看著兩人的互動，誰是「怪物」的答案也終於呼之欲出，我想，那就是指所有基於某種原因而斷章取義，並做出攻擊他人的言行舉止的人。

《怪物》當中湊與依里在秘密基地裡玩耍的許多場景的構圖都非常美，搭配坂本龍一的配樂更是將意境提升到另一種境界。圖片來源：Yahoo奇摩電影

藉由不同場景的切換，層層逼近事實的核心的過程，可以看到許多大人因為或許是出於遵循既定的價值觀、自我保護等各種緣由，從四面八方訊息中斷章取義、認定為真，再用這樣的想法去看待、對待他人，或許這麼做能符合了社會追求「效率」的期待，卻也無形之中傷害了許多人，甚至給他人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電影透過許多場景帶出了人的冷漠。像是校長面無表情的說出真相是什麼都無所謂，保利老師的女友只在乎自己有沒有被八卦雜誌拍到、豪不在意保利有沒有真的出手打學生的態度、早織和保利老師看到校長的某個小舉動，加上旁人傳出是校長親手殺害了自己的孫女的流言，就對校長抱持不信任的態度。

透過這些日常的對話、細微的互動，輕快帶出了電影中的每個角色，都曾被他人當作是「怪物」。而許多話語恣意亂傳，毫無邏輯性的連接在一起，最後就有可能讓這些受傷的人事物像電影第一幕般，被熊熊大火吞嚥、醞釀成悲劇。如果我們總是如此冷漠、無心追求真實，並且總透過擷取到的片段資訊去回應這個世界，那麼人人都有可能是「怪物」。雖然只在乎自己、結果、效率的冷漠社會是如何形成？片中沒有給出答案，卻是是一個值得深思的部分。

看見、接受他人與自己的多樣、複雜性，或許就能安然活在沒有怪物的世界裡

《怪物》透過三段敘事方式，前後將許多小細節交代清楚，卻也有適度的留白讓觀眾自行想像、詮釋。尤其結局，兩位小孩自由奔跑的場景，格外感到震撼。

藉由三段式的敘事方式，以及編劇縝密的安排之下，很多事情的前因後果都有了交代。尤其在第三段視角，可以讓觀眾清楚看見事件的大致樣貌、湊之前不合理的行為、以及湊與依里細膩的心理變化。然而還是些許的片段，沒有完整的交代。

像是結局，兩位小男孩在颱風夜中，是生還是死？此外，兩位男孩之間的情愫，究竟是愛情還是友情？或許用愛情或友情去解釋，都行得通。然而，就是因為感情之間沒有清楚的界線、也可能包含各種說不上來的多元、複雜性，所以我們總是容易因感情而有所困惑吧。

還有校長的態度，以及在三種視角呈現下，也難以確定她的人格。為何在超市絆倒小女生？為何在探監時對丈夫說墓要分開葬？如果真的是大家眼中，那個殺害孫女的人，為何又能夠留露出大人看不到的溫和的眼神，並對著湊說出：「如果只有部分人得到，並不能稱作幸福；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才能稱作幸福。」除此之外，縱火犯是誰？雖然影片中有許多小細節可以讓人揣測，但並未有個完整的交代。或許藉由這樣的方式，更能夠呈現出人的複雜性與多樣性。

多數時候我們無法像是觀賞電影，以上帝視角俯瞰整體事件、全局，尤其在這個社群、資訊爆炸的時代，我們很容易快快速接收、或暴露在大量且碎片化的資訊裡，要從中去辨認真偽，或是秉持完全客觀的立場看待事情，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主觀」的想法並不是讓我們成為怪物的原因，而是只透過一點小事就擅自認定、評斷的行為，有可能讓我們每一個人，都成為怪物。許多事情可能同時存在著你認為的好與壞，也可能是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或許看完電影後，很多人會討論那些電影陪有交代清楚的事情，或許，我們只是靜靜觀賞完，接受這些資訊、無需加以評斷，世界上受到傷害的人，或許就會更少。而受到傷害的人，或許也不必像星川形容樹懶一般：被欺負時只能躺下、縮起來、什麼也不管、能無視所有攻擊般，只為了讓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藉著黃金般的陣容：是枝裕和 x 坂元裕二 x 坂本龍一，譜出了沉重、優美又溫暖的故事

《怪物》是坂本龍一大師生前最後一部遺作，日後已經沒辦法看到如此黃金陣容的組合。很感謝電影製作團隊的用心，讓人看到這樣精采的好作品。圖片來源：文春オンライン

過去，我也看過不少是枝裕和導演的作品。《怪物》電影的題材與敘事、呈現的氛圍確實不太像是枝裕和導演過去在《小偷家族》、《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海街日記》、《橫山家之味》等圍繞著親情與日常的故事。唯有第三段敘事的手法，看著湊與依里在森林秘密基地裡玩耍、以及結尾兩人奔放地跑步時，這種說不上來、夾帶著溫暖與心酸的感受，是枝裕和導演的風格才在我心底又浮現出起來。整體來說，跟是枝導演以前的作品風格有些不同，但藉著坂元編劇的編排，與是枝導演擦出這樣的火花，再加上坂本龍一大師的配樂，把劇中的氛圍瞬間帶到更優美的情境，使得我在看《怪物》時，一路下來依然感到震撼。

隨著社群的興起，在演算法的精密的計算之下，有時候我們的同溫層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厚。我們的視線越來越小，就可能讓我們習慣用一種角度看待世界，於是，網路上的資訊、言語也可能趨於偏激。網路看似讓我們能看見來自世界各地的資訊，實則被演算法「精算」出一個更侷限的小宇宙，讓我們陷在裡面出不來。藉著《怪物》想傳達的核心價值，也希望讓大家可以再三反思，並且認知到—既然沒有一個人可以站在上帝視角看待全局，那至少我們可以保有一顆柔軟的心，看見與接受他人與自己的多樣性與複雜性，或許這就是讓大家都可以「幸福」活著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