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時片長,諾蘭說了好似不止一個故事。
從受困於實驗室卻睿智早慧的少年說起,年輕時夜不能寐,一閉上眼量子力學如樂譜如音符,在他腦海中無限奏鳴,「理論雖有其侷限」但他很早就知道,有一種邊界遠超出實驗,而他終將跨越。
成名後則用不著閉眼,那些燒灼的皮膚、嘔吐的軀體、生離死別的哀傷,一幕幕一幀幀反覆折磨展演日日夜夜。
時代背景是二戰期間、競逐軍備,立場有敵我之分、共產自由之別,凡事二元,人得選邊。奧本海默希冀的轉圜空間,既自由不羈又帶涉世未深的天真。
然而神話早已預示人類,凡事不止一體兩面。
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帶來文明之火,是疼惜與突破專制的化身,還是一種聰明自恃?宙斯雷霆之怒是規矩嚴明的仲裁抑或僅是嫉妒惱怒?無論答案為何,普羅米修斯終究因推翻了定律、觸犯了天威,長年在高加索山脈的荒原上受罰。
於是試爆以後,光速與音速的時間差是不變的定律,先看見火紅光燦的蕈狀雲、無聲地揭示某種創世紀巨大成功的歡欣,隨後才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緊接著是簇擁的踏步聲,彷彿已吹起勝利的號角。
然而威懾後的殘酷—奥本海默口中的「心理衝擊」。會不會在訴說的那一刻,其實他早已預見,勝利的起源、原子彈的前身,究竟是要讓世上再無戰火,或僅僅只是召集科學家作為戰國工具?在劃時代成功到來之前,倫理道德的叩問,或許奧本海默先選擇了,充耳不聞。
事後似帶著無辜與委屈,在杜魯門總統這位最終決策者面前,訴說自己雙手沾滿鮮血,多麼蒼白的諷刺。曾經那麼自鳴得意的奧比,他是洛斯阿拉莫斯小鎮的神,但「天才未必是智者」。
背負的罪,讓奧本海默後來堅持與總統站在對立面,再後來是排山倒海的抹紅與髒水潑來,是旁人持續與利益競逐,也似某種業障因果。
多少的惡,以善以愛之名,戰事如是、婚姻如是、權力更迭亦如是,多少西裝筆挺者,哪怕貢獻之大如奧本、哪怕平凡如你我,或許都禁不起小奸小惡至放大鏡般檢視。如果光明背後總有陰影,那麼,廣島長崎那兩顆原子彈,是終止了更多「不必要」的傷亡,還是人類自行創造的毀滅性浩劫。
黑白與彩色畫面,帶來不同視角,交織歷史的解讀、功過的確立,從來沒有一定,好似維持著一貫的開放結局。諾蘭出品,饒富哲學與詩意,那麼多的對比。
或許不只諾蘭,「三位一體」任務代號,私心以為那個看得比同世代人都要遠的奧比,他也是愛著哲學的。
宗教的三位一體,聖父、聖子、聖神三個不同的位格為同一本體、同一本質、同一屬性。奧比口中的三位一體,則似科學、政治與道德。是吧,在那一刻,他或許早知道的。
觀影最後想起曾讀過的一段故事:智者行走於沙漠,需要休息、生火,於是智者變成老鷹,想到地獄深處取火,最終卻空手而返。
他告訴同行友人:「地獄沒有火。」
智者又說:「凡是去過地獄的人,都從這個世界帶去自己的火,還有自己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