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
我從小到大,聽多了這類的話。
「哇,你家隔壁開麵包店欸。是不是每天都被香醒?賣不掉的麵包會送你們嗎?去買生日蛋糕會打折嗎?」
「你們真有福報,跟仙姑當鄰居。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幫我講一下,我們是已經掛號了啦,但是要排到明年⋯⋯。」
「校花住隔壁,你運氣真好啊,近水樓台。⋯⋯你沒那個意思嗎?那好,我有。要怎麼樣才能約她出來?私訊她都不理我⋯⋯」
從小到大,我有很多次覺得我的鄰居很麻煩。我指的是左邊的那一戶。他們家開麵包店兼賣咖啡,我們家開中藥行,在本地火車站前面唯一一條商店街上比鄰而居。但他們家不是單純的麵包店而已。老闆娘據說家裡代代母女相傳,都有「看到」一些事情的能力,所以不時會有人上門來問事。不過我偷聽我爸媽私下討論,他們總覺得老闆娘其實沒有真的很會看,講的話大半模稜兩可,但勝在氣質溫柔端莊又擅長安慰人,所以本地人有煩惱就會去找她聊聊,順便買個麵包什麼的(對,麵包也只是普通而已)。然而在我大概小四還是小五的時候,突然有人注意到我們這裡的火車站附近地勢特殊,照片拍起來很好看,就做了個專題報導,同時介紹這裡的「特色店舖」——我得說,那報導寫得真是天花亂墜——結果就是我們突然有了觀光業,有些文青會來這裡一日小旅行,其中一個小景點就是去買麵包、喝咖啡、請老闆娘看看自己的未來。
老闆娘爆紅以後,本地人要找她問事反而變麻煩了,還得掛號排隊。有些眼紅的人會抱怨她紅了就跩起來,但公平地說,她公布一天只為觀光客服務三次,每次十分鐘,服務在地人的次數跟時間就長得多。不過,當然啦,很快就有誰也沒見過的陌生人,靠著在地人的介紹掛上號。偶爾我們家也會碰到別人來打探消息,想知道我們作為鄰居有沒有優惠,能不能插隊?
等我更大一些,大概國中的時候,麻煩的種類換了。又有人報導麵包店,這次還拍了一張麵包店女兒替客人夾麵包的照片,引起了一些波瀾。報導上了網路以後,開始有人說她是小鎮美少女之類的,甚至有觀光客專程來找她拍照。還有不太熟的、隔壁鎮的男生過來認真問她有沒有男朋友,一開始我還笑出來,以為他們是開玩笑的。他們說,原來你對她沒興趣啊?我說,對啦對啦,因為我年輕單純情竇未開。可是說真的,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喔,所以你們情同兄妹啊?」不,也沒那麼親。我們感情沒特別好也沒特別差,就是很熟,這樣怎麼可能往那種方向想?後來我學到一個聽起來很有學問的解釋,韋斯特馬克效應:兩個一起長大的兒童在成年後對彼此沒有性吸引力。
某些人因此覺得我很適合當戀愛軍師,或者當成認識她的踏腳台階。我個人當然不以為然。
她的社群網站帳號開始有很多人follow,私訊被擠爆,到後來她乾脆設定為不公開——這樣還不夠(總是有人在研究怎麼偷看私人帳號),後來她連私人帳號都不放自己照片了,只放她的畫作。我會覺得她那時候的畫作就很不錯了,只是沒人注意到。大家比較喜歡看美少女巧笑倩兮,最好再露個腿。
她其實從小視力就不太好了,據說是母系家族隔代遺傳,她媽媽沒事,但她外婆跟再往上追溯的外曾祖母晚年都幾乎失明。這個也滿符合某種民間迷信,看得見未來的能力,要用現在的視力去交換。但她對於近處的細節觀察得很仔細,對顏色的感覺也很敏銳,所以她從小畫技就遠超出我們普通人的程度。不過⋯⋯唉,當然啦,你們不在意她年輕時候畫的寫實風畫作,你們只想知道她怎麼畫出後來那些幻想性的作品。
這種事用得著我說嗎?你自己不清楚嗎?因為她的視力越來越差,作畫的時候漸漸畫的都是自己內心的想像風景,而不是外面的世界。
⋯⋯對,也許這不是唯一的解釋。即使視覺變糟了,還是可以努力傳達自己看見的外在世界。我看過莫內年老之後的畫⋯⋯那顏色真是非常奇怪,但那就是他看見的。她如果還在意傳達外在世界的真實,她還是可以畫那樣的東西,靠照片輔助都行。
嗯,對啦。照這樣說,也可以算是她自己的選擇吧。只是如果她的視力沒有變得那麼差,我不信她會選那條路。我想她寧願畫些漂亮但沒記憶點的寫實畫,開個工作室教小朋友或者有心的大人,結婚生小孩等等——
算了,這只是我的意見,我只是個鄰居。
那些畫很美、很有魄力、也很奇怪,對吧?有些人看了會覺得很興奮,另一些人看了會心神不寧,像我就是。她自己也是。她開始畫那些畫以後,就常常到我們家來買安神藥湯回去喝,然後稱讚說效果很好,本來天天作夢,後來次數就減少了。我爸很高興,就幫她再加強一點。結果太有效了,她都不作夢也不習慣,後來就又減了點分量。再後來⋯⋯雖然她還是一直有拿藥,但我想那就是喝個習慣吧。到後來其實沒有用了。
說穿了就是⋯⋯就算作夢讓她很累,但她還是需要作夢,這是為了畫畫。
她知道有人把她的幻想畫當成預知畫,一開始很不高興。這很自然吧。尤其是跟那種死了上百人的人為災難扯在一起。所以後來她決定完全不接觸新聞,社群網站也早就放棄了,除了我們鎮上的人以外,大概就只跟經紀人有聯絡,還有定期上台北看醫生這類的事⋯⋯當然還是會有討厭的觀光客冒出來,所以她真的很深居簡出。後來她父母相繼過世,麵包店也讓給別人經營了,不過她還是住樓上,直到最後我們都還是鄰居。
她最後那幅畫⋯⋯不,真的不是那些愚蠢的評論家亂講的那樣。才不是什麼災難預知畫!他們連她在畫什麼都看錯!那個是——
算了,你不一定要相信我。可是我告訴你,那幅畫裡的那個男人其實是個熾天使,他臉上的黑窟窿是他的眼睛,乍看很可怕,但誰說天使就一定是人類喜歡的長相?後面那好幾道白光狀的東西,其實是翅膀,連翅膀上也都有眼睛。中間那個長滿苔蘚海草的東西,其實就是我們鎮上的火車站⋯⋯不過是沉在水下,所以整幅畫下半張是藍綠色調的。中間有條顏色的分隔線,那其實是空氣與海水之間的分隔線。空中飄盪的其他東西也是天使。才不是什麼死人呢⋯⋯
我為什麼知道?
你現在八成已經認定我是個瘋子。那我再多講一點瘋話,大概也沒差。我知道,是因為我也看到一樣的畫面了。
她作畫時腦袋裡的畫面。
我不知道為什麼。硬要找理由的話,就是我們往來太久了吧。雖然沒有刻意要這麼做,仔細想想,我們其實往來了一輩子,不是嗎?而且她以前就會告訴我她在畫什麼。就是閒聊自己的工作那樣。妳最近在畫啥?喔,我在畫這個那個。我常去她的畫室,看過她的每張習作,看過每一幅正式成品,即使後來她越來越沉默寡言,我還是常去,哪怕只是為了送藥,或者幫她採買點什麼東西,有時候我們甚至只是互相點個頭,連話都沒有說。所以到最後才會是我⋯⋯替她送終。
你真的要問我為什麼想放火燒掉那幅畫?這還用問嗎?你自己沒有猜測嗎?
老實說,後來我覺得我沒成功很好。只是在法庭上我不願意那麼說。表現出悔意會減輕我的刑期,但我不要。我畢竟還是傷害到那幅畫。我那時候⋯⋯只是突然覺得難以忍受了,世人說他們喜歡她的畫,認為她的畫很有價值,價格不斷飆高,可是他們看著那些畫都在胡言亂語,他們到底懂得什麼?不如一把火燒掉算了。
可是我剛動手就後悔了。就算有很多不懂的人喜歡大聲嚷嚷,應該也會有人靜靜地理解了什麼,我不該這麼自私。
對,我們從頭到尾都只是鄰居。沒有別的。你愛怎麼猜都行,你不會找到任何證據的。
【反面】
人類滅亡殆盡之後,這個星球終於變得安靜到適合天使駐足。熾天使雷米爾飄浮在半空中,俯視著水下的人類建築遺跡,這時一個小天使興匆匆地拿著某種人類遺物飛過來。「雷米爾,這是什麼?」
這天使太過資淺,講了正確的名詞八成也聽不懂,所以雷米爾很敷衍地說:「聲音記憶。」
「又是聲音記憶?我想知道裡面記的是什麼。」小天使的眼睛發出興奮的紅光。
讓一支錄音筆恢復功能容易得很。早已消失的人類男子沙啞的聲音流洩而出,講的是再也沒有任何意義的故事。類似的故事在人類歷史中已重複過無數次;但就是這樣稀鬆平常的小事,讓雷米爾開始有點想念人類存在的世界。他應該要去建議一下上帝,既然一切已經徹底抹消,就可以重新來過了。
小天使一臉困惑。「什麼是鄰居?什麼是畫?什麼是中藥?什麼是——」
雷米爾打斷他:「你可以等個七百萬年左右再問嗎?到時候你就可以自己看到了。」
於是,人類即將重新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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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噗浪的MIZUNO🐱兩隻小虎賜題~
今天的內容終於比較不殘暴(只是把人類滅絕了一次),而且比較短,寫完比較沒有覺得精疲力竭⋯⋯
我不確定為什麼,但在構想這個故事的時候配樂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