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是可以的│之前的我們 Past Lives (2023)

2023/08/3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或許<夢想之地>(Minari, 2021)那一家韓國移民的孩子長大後也會遇上和本片主角娜英類似的處境:隨著父母的美國夢成了小移民,即使承受命運殘酷的考驗,大韓民族堅忍不拔的性格就像野生水芹菜那般頑強,但對於懵懂無知的下一代來說,他們誤把大人的夢想當成自己的夢想,就像娜英對同學說「是自己想要離開,因為韓國人得不到諾貝爾獎」,那機運之所以閃亮更是因為沒人能說得準未來而顯得如此眩目,還是孩子的她唯一能想像、唯一篤定的不過是:只要她開口青梅竹馬海聖一定會娶她,而在沒有好好告別、斷了音訊、努力融入美國生活的過程中,娜英全然成為了諾拉,夢想目標則變成了普立茲獎,但再之後,她甚至不再談那些聽起來自信爆棚的企圖心,鮮少說出自己(再度改變)對東尼獎的野心。

 Past Lives, 2023

Past Lives, 2023

以獎項標誌夢想也是非常「韓國人」的,此時的諾拉卻更美式拓荒般死磕地憑著執行力、參與度去實踐當下的目標和想望,當她開始思索自己的夢想、當她感受自己被硬生生刨根移植到了異地,原本的理所當然都成了問號、先天優勢也瞬間歸零,在劇烈的變動中,她能想的只有此時此刻該如何證明自己。

「此時此刻」,對應到本片英文片名<Past Lives>一如前世遙遠的記憶與情感如海浪反撲迎面而來,就像片尾海聖對諾拉的提問:「如果所謂的現在也是某個未來的前世,就算那時我們成為了彼此重要的人,但『現在的我們』又算什麼呢?」諾拉只能看著他、報以一種歉然又必須釋然的微笑回答:「我不知道」。這是一個超出當下所有智慧能夠回答的大哉問,許多事只能等到「後來」才能明白能否算是一種遺憾,呼應本片最核心的「因緣」說,源自佛教中的輪迴,兩個陌生人在街頭擦身而過即使只是輕觸衣衫必定也代表有著前世的糾纏,人與人之間是以一種線性疊加的方式,疏理、修煉著俗世混沌的七情六慾,體現東方式極其含蓄、內斂地對來世的一種大願;相較於同樣談時間跨度的<媽的多重宇宙>,炸開各種平行時空的可能性,各種搏人眼球的五花八門、酸甜苦辣,實際上談的仍舊是相當傳統的家庭、親子關係,可以想見後者的形式與內容是將東方的價值體系包裝得更容易被西方市場吸收,但本片卻是在本質上追問身處全球化、去中心化的每個個人,如何再次去理解、感受、包容東西方(先天文化vs後天養成)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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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穿透力,除去平行時空可能的紊亂,而直直地照見因果牽扯的人們,這也是為何藉由身分完全不重要的畫外音(酒吧裡的其他客人)作為開場:這兩個陌生旁白擅自揣測諾拉、海聖、亞瑟三人的關係,胡亂推敲出各種彷彿不同宇宙的可能版本,對這樣私密三角關係的議論或許重點更在於沒有哪個人的故事只和自己有關,人的一生都承載著與之交會的人們遺留下來的陰影與餽贈,海聖和亞瑟都將(只)是諾拉的一部分,也因此這個段落的最後,諾拉的眼神從遠方游移轉而直視鏡頭,目的不在於老套地打破第四面牆(後頭並沒有同樣的手法安排),而是藉由那樣的穿透力告訴觀眾,我們看著的「只是」娜英/諾拉的故事,而不是她的「愛情故事」。

有評論將本片譽為「年度最佳愛情電影」,然而只是「愛情」將不過是小品般理所當然,若多點強加附會:形似愛情的主題不過是外層的包裝,本片更在探索女主該如何面對「諾拉」、「娜英」的雙重存在?亞瑟代表她美國化的養成、海聖則是她原生的根底,這兩個男人只是一種象徵符號,說明兩種文化在主角內心激起的動盪、攪擾、不安,但當我們試著解讀編導席琳‧宋(Celine Song)如何描寫、布局兩個男人的形象,不難發現這位居住美國的韓裔加拿大創作者對這兩方抱持怎樣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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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娜英曾說她喜歡海聖的「男子氣概」,然而在後續卻沒有見到海聖與之對應的人設:情感、情緒的內斂以至於連童年的告別都說的那麼隱晦,在朋友的聚會裡還是顯得有些溫吞,尤其前往美國後的形象更是拘束、生硬、明顯不自在,肯定與我們刻版印象中的「男子氣概」相去甚遠。不過,這或許算不上海聖的缺點,更像是這個角色真實到他不如所想的夢幻,所有投射在這個形象上的期待,原都只是娜英對自己本質、文化背景的期待,現實卻不是這麼操作的,在面對文化衝擊時,她也曾手足無措、拙於表達自己,猶如海聖初來乍到夾在諾拉、亞瑟之間不確定自己為何而存在,海聖的每個反應都像是來自她本質的疑惑,卻也在終究走了這一趟旅程確認了他的猜測:「沒有來的時候不停想著我們的各種可能性,但來之後就知道妳必須離開,而這也是我喜歡妳的原因」。娜英必須成為諾拉,沒有哪種愛有權力阻止一個人去成為自己,這是一種更寬廣的對愛的理解,東方的詞彙稱為,「成全」。

只是綜觀整部片,編導把最好的情節、最動人的對白給了亞瑟和諾拉之間。誰能對抗另外一半的「初戀」呢?再加上他們之間橫亙著超越自身的龐大文化差異,明顯不安的亞瑟卻願意說:「我沒有『權力』生氣,他(海聖)坐了13小時的飛機來這裡,我不會說妳不能見他,他是妳的初戀…」或許,觀眾會質疑這樣的寬容也是基於某種「主場優勢」、基於某種美式的故作大度,但在後續的展開中,便知道亞瑟默默作了多少努力去了解一個他全然不熟悉的背景只因他了解他愛這個女人。

亞瑟:「現在是妳想要的生活嗎?」諾拉(不置可否地笑):「你是要問…你是我父母移民美國夢的目標嗎?」這兩句對話裡,諾拉沒有談到「自己」是藉著假性中立的位置避免顯而易見的矛盾,卻挑起了接受西方教育亞瑟的敏感,下一秒,他坦承自己的痛苦:「妳讓我的生活變得精采了,我只想知道我對妳來說是否也一樣」諾拉:「你忘了我愛你嗎?」她的再一次地顧左右而言他,也呈現文化差異對情感表現的不同,按耐不住的亞瑟:「我知道,但有時候還是很難相信…妳知道妳是用韓語說夢話嗎?…妳用我無法理解的語言做夢,就像是妳內心永遠有一塊我無法走進去的未知...」這樣的坦承毫無防備地交代了自己的脆弱,也並不強求諾拉給他一個(可能明知是安慰的)承諾,僅僅是以自己所能做的為自己找到可以安適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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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的包容,讓亞瑟提出了三人的晚餐,當諾拉與海聖在酒吧裡忘形地用母語聊天他只是靜靜在一旁守候,並在海聖意識到失禮、用憋腳的英文誠摯道歉後而能對他永遠無法打敗的初戀說:「很高興你來了。這是一個正確的決定」這是娜英/諾拉、席琳‧宋感應到的溫柔,無需言語說破,一如片中女主哭了兩回:頭一次是童年考輸海聖輸不起的眼淚,即使移民遭遇孤單、挫折但當她發現沒人在乎自己就不打算哭了,是以觀眾眼前的諾拉總是掛著神祕的笑容,直至片尾,當她體認這番因緣、無力消解空虛,見到守候她回家的亞瑟便伏在他的擁抱中哭泣,是亞瑟讓她明白:脆弱是可以的、遺憾是可以的、無解是可以的,而這一切也都是歷經千萬年修煉的因緣,將彼此牽引到相應的位置。

娜英與海聖的因緣、諾拉與亞瑟的因緣、甚至亞瑟與海聖的因緣,以及離開母國、移居異地的因緣,都需要時間沈澱出所有衝突、矛盾背後的價值。在諾拉執筆的劇作有段台詞:「要有所付出才能抵達『那裡』…這一切必須是有所付出的,我跨越太平洋來到這裡,有些人跨越的更多、有些人跨越了需要用一生去償還的距離…」,話中的『那裡』是彼岸、是解答,需要時間、需要自身的清明來渡,累積無數前世促使今生一瞬的明白,就在那一段海青色的鐵門前諾拉與海聖的凝視裡,形成了一段綿長的停頓,超乎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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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電影的人 / 讀字的人 / 寫字的人。作為一個記憶力極差的人,以書寫,留下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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