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提及劇透,請考慮後閱讀>
追《八尺門的辯護人》的期間,是孩子的暑假。我趁著晚餐之後的空檔,看著手機。
孩子站在我旁邊問說「這在演什麼?」
向來有問必答的我,話到嘴邊,猶豫了。死刑、法庭、漁工、移工、律師、辨護,這些名詞對一個小四生來說,太難懂、也太遙遠了吧?
但又想想,難道離我就很近嗎?
我自認奉公守法,對法庭、律師的理解,僅止於電視電影。
我從小生活在都市,對於漁業、港口、漁工的認識,僅止於觀光客程度。
唯一稍有了解的外勞議題,是十幾年前還是男友的先生家中,遭遇了看護外勞逃跑。
在我還沒點開這齣劇之前,看劇情簡介,不只感覺遙遠,還感覺沈重。尤其是剛看完《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的輕鬆笑淚之後,只想再來點笑、再來點淚,不想燒腦、更不想糾結。
然而,日常太無趣,排行榜太洗腦,我終究還是點開了第一集。
萬沒想到,這部劇空降我的評價榜,成為我個人觀影以來評價最高的影集。有笑、有淚、有燒腦、有糾結;沒有說教、沒有勵志、沒有溫馨。
看了才知道,原來我吃的很多魚是靠艱困與血汗的弱勢勞動力而來。現在當我看到鮪魚罐頭時,我的腦中就浮現了漁工在船上被拖行的那一幕。
看了更知道,原來法理法規法條法院,都是照人意而不是照道理。劇中如規如矩的法院法庭,對照著法官們私下牌桌往來的搓湯圓,就算搓的湯圓不是「貪贓枉法」而是「天下父母心」,一樣令人感到醜陋。
看了才省思到,原來殺戮的背後,真的都是一樣的。劇中每個主角都被某種力量逼到死巷,退無後路,只好刀背朝外,差別只是見血不見血而己。我不時的會想,如果我生為移工,我會不會也可能坐在被告席上?
能夠把如此遙遠又生硬的主題,創造出一篇小說,再透過一群稱職又努力演員及影視工作人員,轉化成為畫面,生動地呈現在大眾眼前,不只讓人身歷其境,還能引人入勝,而且原著、編劇、導演還是同一人,這,實在太厲害了。
然而,「讚嘆」並不是我想寫這篇文的目的,「衝擊」才是。
劇情結尾的衝擊來得太快、太大、太全面、太久……久到戲都看完好幾週了,心思至今仍不能平靜。
放任「衝擊」不管,不是我現在作法,因為「衝擊」是認識自己的難得機會。
一定是有什麼東西在心裡面,正好被這齣劇給抓了出來,才感覺到被震撼;而那個卡在心裡的東西,一定與「自己」有關聯。
覺得,每個角色裡都似乎有點「自己」在裡面。
有著「好像在捍衛什麼,但又諸多不在乎」的自己,像佟寶駒。
有著「柔弱又好像掌握著能力,不知是幫手還是劊子手」的自己,像莉娜。
有著「我知道我不夠好,但為什麼你可以這樣對待我、我恨你」的自己,像阿布杜爾。
有著「為了冠冕而堂皇」的自己,像陳令秋。
有著「熱血對著冷社會」的自己,像連晉平。
這齣劇,衝擊著我去思索,那些自己。我在乎什麼?我捍衛什麼?我幫了什麼?我宰了什麼?我恨了什麼?我堂皇了什麼?然後我的心中,還有什麼熱血?
再二年就半百的我,對於這些問題,都曾經有過篤定的答案與追求,但此刻人生階段的我,不只變得不篤定,有些甚至沒有了答案。
劇中主角都有可以理解卻很難讓人接受的轉折:阿布杜爾從示好變成殺人、彭正民一時心軟終究還是手辣、佟寶駒從事不關己變成不惜想以偽證達到目的、連晉平父為保兒前途安排牌桌會議、陳令秋的以殺止殺。
這些深刻的人性背後,說到底了,就是二個字,恐懼。
阿布杜爾的恐懼,是最原始的恐懼,來自身體苦痛與受迫的害怕,於是在臨界點上,他殺了船長。
彭正民的恐懼,是對自身軟弱的害怕、對身家性命受脅的恐懼,於是臨界點上,他也重演了族人悲劇的戲碼。
佟寶駒的恐懼,是對自己過往努力全然白費的恐懼,他怕這一切冒險所捍衛的阿布杜爾無論如何都是必死之人,於是臨界點上,他不惜考慮鋌而走險作偽證串供。
連晉平父的恐懼,是對自身名譽或者是兒子前途毀於一旦的恐懼,於是臨界點上,他用盡一生友誼交情,不顧法官揹負的公平正義使命,也要為兒子運作出一個司法坦途。
陳令秋的恐懼,就如同她說的,她害怕的是「平庸」,於是在臨界點上,她可以把髪夾彎的決定說得義正言辭、不卑不亢。
「恐懼」總是可以推演出人生的關鍵戲碼。
劇中所有的議題,我覺得都不會有解決一天,因為「恐懼」不會消失。
遠洋漁工的困境不會消失,因為遠離陸地數百海浬外、扛著全船成敗與安危的船長,心裡承擔的恐懼可能比海洋還深。
廢不廢死的爭議不會消失,因為怕被壞人殺死的恐懼,與怕被法律殺死的恐懼,都會深刻的存在。
好想選一邊站啊!好想站在某個立場,相信自己是對的,別人是錯。
看完這齣劇之後,我辦不到。
深深覺得每個立場,都有其情感與生存的脈絡,而每個人的下場就是他抉擇的堆疊。
我不禁在回想我過去的人生,似乎有很多重大的決定也是「恐懼」堆疊出來的。例如聯考、求職、結婚、買房。
怕找不到好工作,拼了命讀書聯考;怕賺不到夠多的錢,不斷騎驢找馬換工作;怕年紀太大嫁不出去生不出來,所以結了婚;怕婚後沒房沒保障,於是能買房就買房。
然而,如同主角們一樣,被「恐懼」推波而作的決定,隨著人生流轉不斷,終究還是會面臨自我拷問。
到底是誰讓恐懼逼著我的???